又見千尋

「千與千尋」年代久遠，因著下載和盜版的存在，千尋對我來説並不陌生。電影十八年後才得以近日在大陸上映，昨天終去影院觀看，是又見千尋了。盛夏夜裡穿過濃濃綠色把自己扔在螢幕前，想起上一次看「千與千尋」是在同樣季節的江城，大雨從天空洩下，整座城市漾成一片海，電影裡千尋看著遠方也曾這般感慨。來到乾燥北方之後，我常常想念瓢潑大雨，也常常就會想起千尋。

我的吉卜力動畫觀影經歷統統發生在成年之後，不知道這種遲到算不算幸運。懷抱成年人在紛雜世界裡泡透了的煩惱，在動畫世界裡走一遭，彷彿就能獲得洗心革面的力量。動畫有魔力，這魔力不是虛妄。只不過魔力護身若要發揮效用，也只能透過血肉之軀實實在在去經歷去衝撞，如同千尋一樣。

很早略讀過不少視角宏大的影評，歷史滾滾而去，資本洪流襲來，一個小女孩的故事綻放出時代反思的魅力。對千尋經歷的解讀各有千秋，依我私心，拋開時代大格局，我想將這部電影拉回個體小世界：千與千尋是一部讓我躲在心底嚎啕大哭的電影，它的底色關乎「自我」。

千尋與自己信賴的父母出行，卻被成年人誘騙進貪欲世界，這開頭常常令我無比憤怒。回顧全部劇情，千尋的父母都在狀況之外。空有人的皮囊，無力掌控慾念，與牲口無異。自己落入骯髒世界不説，連帶尚且缺乏獨立生存能力的孩童，也要別無選擇被迫面對一切。在需要去偽存真的場景裡，成年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但他們自以為是卻龐大如陰雲。看看故事結尾，千尋母親輕飄飄地嗔怪千尋短暫的走失，這一毫無道理的指責，實在是展現了成年人的傲慢和愚鈍。糟糕父母常常缺乏基本的敏感與自省，有意無意中把小孩子的成長硬生生逼成了一趟獨自掙扎的旅程。突然跌入異度空間的千尋，沒有時間與空間懼怕，就這樣被推着長大，獨自一人贖回人生。這是命運對千尋的不公。

坎坷中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寶貴，千尋在這過程中展現了太多令人讚歎的品質，比如單純，比如慷慨。千尋從不過多揣測對方是什麼人物，評估回報幾何，只是簡單直率地給予。這種不多問不多想的慷慨是成人社會罕見的。千尋算是幸運，她遇到的人們都相對善良，幾乎全部慷慨都獲得了回饋。周遭溫柔牽引，成長拔節就能少些痛楚。

千尋的幸運還在於她看上去實在是一個很有安全感的孩子。千尋在成長的過程中，建立自我的環境應該幾乎不曾被打斷過。因而千尋擁有清晰的自我認知，知曉自己內心需求，本能穩固強大，面對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時毫不猶豫拒絕。她還有心無旁騖的能力，專注旅程目的不受幹擾一心一意爭取和追尋。千尋更有自然自發的勇氣，助她靈活應對外部變動。與千尋父母的不自知與無臉男的自我缺失形成鮮明對比，千尋一直是清晰醒著的那個人，她只要屏氣凝神專注去「守護」。可對於很多很多人來説，自我生命的旅程往往從未覺醒，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能「守護」什麼。我們看故事裡，千尋很少自我糾結，她總是果斷直接。千尋也似乎從未有過不知所措，她敢於盡力釋放所有潛能，勇往直前。但要知道有許多人，因為種種原因，心靈建造搖搖晃晃，自我衝突頻起，日常生活充斥著跌宕起伏，心智情感日復一日都在經歷跌打損傷。為了維持內心世界的人造平衡，只好限制自我發展，久而久之就會忘記尋找出路。我周圍有許多人像千尋一般自信舒展，我也知道一定還有很多人像我一樣，習慣懷抱被打壓的人格。羨慕千尋，因為千尋憑靠「自我」擁有的強大能量場，是卡倫·霍尼筆下的神經症人士求之不得的。

除了千尋對「自我」的堅定守護之外，影片裡其餘各色各樣遺失自我的人們也在通過不同路徑抗爭，最終奪回身體與靈魂。被婆婆困住的寶寶是這樣。他終於明白從來就沒有什麼無菌樂園，只有謊言鑄就的自私圍城。打破軀殼，站立起身，用自己的雙腳去認識世界，甚至改頭換面，才擺脱巨嬰的困境。空洞無我的無臉男也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生，進入一個世界，就習慣性墮落入一種規則。在油屋他學模學樣，很快就習得了貪得無厭，吞併他者的過程中化為異形，越來越不是自己。找不回家園的琥珀川，身份被剝奪，身體被被控制，簽訂沒頭腦的靈魂契約，賣身於魔鬼手下，被厭棄，被中傷，還好遇到千尋。自我需要守護，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恐懼和疲憊打壓著我們站不起來那些至暗時刻，需要被有力量的雙手拉著前行。自我的奪回困難重重，更需要來自可信賴夥伴的支持系統與親密關係的激發。這就是為什麼琥珀川和千尋的相遇太過珍貴，彼此知道對方是誰，彼此記得對方是誰，「我護你尋回自己，我聲聲念念你的名字，你不許忘記你自己」的夥伴情誼，是頭破血流的抗爭中最溫厚有力的防護。

跟隨千尋冒險，一路有許多助我自我重生的場景。光影裡，去體驗那些恐懼，那些陌生，那些絕望，也去經歷掙扎，與人並肩，浸染能量。生命不能回頭，又見千尋，也是又見那個曾經小小不甚了了的我，環抱她，千千萬萬次，護她去尋找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