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論管制下的時代精神:韓國音樂劇《光的來信》
在一個言論自由管制的時代,文人們又要如何立足,如何在自我被消滅的危機中留下存在的證明。
一名嚮往文壇的少年,在與心儀的作家魚雁往返的過程中被錯當女兒身,為了被人喜愛他 選擇維持這個錯誤,讓自己成為神秘的女作家光,不料這個善意的謊言,卻成為一場致命的騙局。
這部作品以今昔交錯的手法,帶出作家金海鎮與女作家光的殉情之謎。當不再寫作的世 勛聽聞海鎮與光的遺作《人生伴侶》即將付梓,深知一切秘密的他連忙趕到監獄面會手稿 的所有人李允,李允說如果要知道海鎮的遺書,同時也帶出那個日本殖民統治時期,那個壓抑朝鮮語管制言論的時代背景,而身為商家之子的世勛,在父親安排下前往日本讀書,一心卻嚮往故土的他,不顧父親的恐嚇,決定棄商從文離家出走。無家可歸的他,來到李允與文壇友人一手創辦的寫作同好會 — 七人會。
說來也奇怪,七人會的人數從來不滿七人卻以七人為名,一首《Number 7》道出他們結社的理由 :當日本的統治日趨緊縮,多數的文人都以簡單直率的口號對抗政府,唯有七人會正思考著所謂「時代精神」如何才能以藝術和純文學傳達訊息,在日趨高壓的管制中,以放蕩娛樂的口吻隱藏一切的控訴。當隱喻與筆法幽微而不可知,如何被讀懂、如何被理解,或者說一切的努力都建立在「知 音」上,這也第一次扣住《粉絲來信》的意旨,這是一群寂寞的文人,尋求共鳴的故事。
有意思的是對於作家海鎮而言,無論是寫作,或是加入七人會的理由都不像其他成員那般 宏大,他喜歡寫、他想寫,他是因為李允說七人會有酒喝,他才加入這個組織。寫作對他是生命,而非意識形態的鞏固,他只是想寫,卻是眾人間最受歡迎的作家。
當世勛見到海鎮,他最喜歡的作家,他忍不住雀躍,原本書信中模糊的人物,現在卻在他 伸手可以碰觸的地方。他高唱著自己的喜悅,歌頌陽光灑在海鎮伏案的所在,他讚嘆著日 光和海鎮疾書的手指(超級迷弟)然而,當他懷抱著雀躍的心思探問海鎮對光的想法,不料海鎮的回答卻超乎他的想像,他 說……光是他的愛人。這個回答著實嚇住世勛,他忍不住追問若是光是名醜女,或者他是壞人該如何是好。海鎮則回答他,無論光長的怎樣,他愛的都是與他往來的那個人。至於聽到世勛說光可能 是名男子,海鎮則打趣地說別開玩笑了。當海鎮的語氣裡充滿激情,世勛發現自己說不出口,他不忍戳破海鎮的幻想,或者說他選 擇這個能繼續被愛著的夢境。
這是他的第一次越界。
我後來思考,這部作品其實在價值對抗上也是何乎三幕劇在人物主線和價值對抗的設定。當世勛在選擇善意的隱瞞,最終會讓這個善意變成錯誤的開端,劇情的發展也確實如此: 原先只打算不戳破幻夢的世勛,看著海鎮因為苦於等無光的來信,不但暗自神傷無法創作 ,結核病也更為嚴重。於心不忍的他,只好讓光成為真實,繼續與海鎮通信。然而他寄給海鎮的小說原稿,卻被海鎮直接公開,並引起廣大的好評,他一方面為自己受 到肯定而開心,卻也發現多數的讀者更好奇光的身份,這名神秘的女作家並非因為文字而 獲得好評,更多則是源自於窺視。七人會的眾人也對神秘的光產生興趣,一群人也想要爭奪光的來信,透過信件的蛛絲馬跡 ,找到光的所在。
目睹一切的世勛自然不願意謊言被戳破,他直呼要顧及隱私,試圖奪下文壇前輩手中的信件,但前輩們卻說他不懂,不懂繆思對於文人的意義。一曲《繆思》道出兩代作家的差異,前輩們對繆思又愛又恨;世勛內心裡那富有女性特質 的光,卻把這一切怪罪於男性的自我投射。上半場的最後一首歌《細膩的粉絲信》,是光的反擊,在信中她直指海鎮不顧兩人的感情 和信任,單方面曝光她的信件和原稿,她說他們就讓他們的這段感情就像中世紀的詩人情 侶一樣,成為永垂不朽的詩篇。她希望海鎮全心投入小說創作,他倆的共同創作會讓兩人「耽溺於所有型態的愛之中,嚐遍愛能所能給予的所有喜悅。」
光就此踏出稿紙,走出當舞台燈光投射的稿紙框架,她左右了兩人的關係。在三人共舞的 演出中,可以看見光與世勛分別擔任海鎮的舞伴,傳遞與兩人之間的正是小說的原稿。當染血的稿紙如濺血白綾從空中降下,不只光躍然紙上,他倆人的故事也成為虛構的一格。從此虛構與非虛構已非稿紙能區隔,而是虛構與現實的互文。
下半場同樣是以一封信開場,這封信卻不涉及任何的愛意。而是一封針對七人會的檢舉信,一封匿名信告知政府七人會的秘密結社已經反對反對日本 朝鮮語政策的傾向。這封信無疑對七人會投下一顆震撼彈,他們開始猜忌,也打算銷毀一切稿件。正查出光是虛構的李允,意識到這一切可能與世勛有關,但在複雜的局勢下,仍舊無法查明真相。眾人意見分歧,有的人認為留得青山在,有的人卻認為除了繼續寫作,他們什麼也做不了 。不能接受因為光受人懷疑,海鎮決定離開七人會,七人會就此分崩離析。
在世勛的安排下,海鎮與世勛一同隱居寫作,世勛一邊照顧海鎮,一邊佯裝海鎮與光的信 使,傳遞自己的書信。然而,海鎮在日夜不停的寫作下,病情已經難以挽回。世勛也陷入天人交戰的困局,深愛著海鎮的他希望海鎮就此停筆,而醉心於寫作的光則深 知這部作品的魅力,當兩人寫完這部作品後一同共赴黃泉,天才小說家的最後遺作,將成 為這部作品賣座的關鍵。
某日,當世勛外出買藥時,李允來到小屋拜訪海鎮,趁著海鎮在一旁熟睡,他讀了光與海 鎮共同創作的小說《人生伴侶》,他明白故事中的一切都是現實的隱喻,關鍵則在於那個 負責傳遞信件的信使。他也明白這個故事將是朋友未來的預言,兩人只會走向死亡,海鎮將迎來現實的死亡,光 則是世勛才華的消滅。惜才愛才的李允,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他苦勸海鎮放棄,接受就醫。但海鎮自知自 己別無選擇,他已是風中殘燭,日與夜都是一片昏暗,只有「光」指引一條明路,他們的詩篇將會永垂不朽。同樣患有結核病也熱愛創作的李允自然能夠明白,他選擇接受這一切,不去介入。
在天人交戰後,世勛決定放棄寫作,放棄光帶來的一切光環,他明白海鎮所有的愛都不是 給予自己,而是虛構的光。就算沒有光,他什麼也不是,但他不能縱容「光」這個失控的存在,葬送他的愛,他寫作的原點。他決定向海鎮坦白,這個結果卻導致海鎮的崩潰。在海鎮與他的對白中,可以感受到海鎮的偏執,甚至發現海鎮對這一切早有預感,但他生氣世勛戳破這一切,他寧可世勛隱瞞一輩子,自此兩人未曾再見。
故事的最後又回到李允與世勛會面的看守所,當世勛讀完李允手中的信件時(信件寫李允開玩笑說自己是天才,要世勛好好善待自己ww),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李允的設計,逼迫自己出來面對,同時也開啟自我救贖的機會。《人生終局》的結局是由李允所寫完,李允告訴他他應該繼續寫作,而世勛回到以前七人會聚會的報社,找到 了《人生終局》以及海鎮的遺書,隨性則附上一束海鎮原先打算送給光的花。信的開頭寫著致世勛,交代著海鎮的心路歷程。海鎮早就意識到身邊的世勛有著光的氣息 ,卻又是那麼的純真和溫暖。別說是恨了,他沒辦法不愛信裡的那個人。
故事的最後,是《人生伴侶》出版,李允過世的數年後,這時的世勛已經加入七人會,他 公開朗誦自己給海鎮的信,那是唯一一封署名世勛的來信:他的愛在春天死去,不再回來 ,他將一輩子伴隨這樣的傷痛。在舞台的設計中,海鎮與光拉開了背後的紙門,海鎮送出了光,當光慢慢從身後走來 ,擁抱世勛。
所有人都明白,光回來了。
整部音樂劇在處理時代氛圍,不讓時代流於形式。那牽涉族群的焦慮和對文化的深愛,當 言論受到箝制,文人們除了探索何謂時代精神,同時也必須思考自身的價值何在。
劇作家也很尖銳地拉出文壇寫實殘酷的一面,七人會唯一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人是名評論家 ,甚至高呼沒有評論家不喜歡寫作(哈哈但評論同時也是種粉絲來信,這部作品觸碰的是如何被傾聽,被理解。又或者是何謂作家,我非常喜歡海鎮告訴世勛說:「你只要在寫作,就是作家。」這是如此的溫暖,不怪乎世勛會沈船。另外,我覺得很有趣的是原以為劇中會交代李允續寫的結局,但後來才意識到這就是李允安排的結局,海鎮能夠實現愛的所有形式,世勛也能夠得到救贖,在李允的故事裡他倆不是只能迎向死亡。
這部作品吸引我的另一點,則在於後殖民下如何處理殖民與延續被殖民國的文化。相對於台灣對於殖民母國情感上的複雜,韓國在對日的情感上,其實還是比較抱持著負面的想法,這兩者的差異或許牽涉到台灣受過二次殖民的悲哀,甚至在當代臺灣,那個痛苦仍在持續中。日本政府剛離開,國民黨政權也隨之到來,對台灣人而言其實是「狗去豬來」的心情,原先抱持著回歸故國的期待,卻被視為低端人口,加以抹除。當代在尋求反抗黨國時,卻只能用懷念(或比較)日本時代來寄託台灣的主體性。
我們只能寄情於「國語」,去想像、對照白色恐怖時期的諸多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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