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第一人稱單數》\〈石枕上〉:藏在木星暗角的短歌
上週間,新訂的中文書寄到了,禮拜五早上起來讀了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第一人稱單數》中的第一篇〈石枕上〉。一般來說,村上的長篇小說通常比短篇更讓我有感,我對於那種甚麼淡淡的,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相遇,交換了一些不可名狀的甚麼,甚至說不上有甚麼情愫,如故事中寫的,只是交錯的線,又各自岔開。但也許對上了此刻的情狀,在那個早上,它就讓我感動了起來...。
我不是一個能在當下感受當下的人,好些年前第一次離開家到遠方,後來家人來探視(我一直覺得他們只是想要一個來玩的藉口!),順便在附近一起旅行。也許因為分別了大半年,我比較能感受到距離與時間不可無限拉長(爸媽會老去,等等等),我記得在旅行中,我常這樣想:我正在龐大而巨量的幸福中。想是這樣想,但旅程中還是不停地吵架(主要是我們家三個娘兒們對難搞所有事都要人伺候沿路又愛出狀況的老頭動怒)(對我來說,親人大概是這樣:擁擠、緊密,在一起時大小聲不斷,但永遠不分開)
但對Matters,我一直都有很明確的「此時此地」感;曾經花很多時間在網路上,曾經在網上和許多陌生人交流。大學時代,我感到自己在網路上的分身比現實中的自己更像自己,如同我把許多網友視為比現實中的朋友更親密的朋友。最終那些網友大多離散,從每回台灣必相見,再度變回為「網友」——只有在臉書狀態更新時,我才會得知他們的近況。
很多人可以和網友當十幾年甚或幾十年的朋友,不少人的另一半最早也是網友。但從那時我便知道,至少對我來說,所有網路上的交會,有一天都會斷去。或者說那和網路無關,因為我連所謂現實中的朋友也都是離散者居多。
在填2019的年度問卷時,第一題是:「分享一件在年初想不到今年會發生的一件事?這件事對你個人生活帶來什麼樣的改變?」,我的答案是「加入Matters」(並且自己也覺得這個答案有點肉麻),那時我玩馬特市才不過一季。這一路上,我觀察著自己對Matters的投入,和這裡以及這裡的人事物如何牽引我的心緒,一次又一次,都超乎我的預估值。
但這並沒有改變我對「人世間的所有相遇都是為了離別」的想法(喔我倒裝了這話),這話聽起來有點悲傷嗎?並不完全是,至少,它讓我更珍惜在馬特市和每個人互動的當下,而「活在當下」,是我在現實生活中一點都不擅長的事。我曾在留言裡說過,我在這跟人說話時,一直都很清楚那些話只要一離線,就會失去意義,那些文字能給對方的,只是當下五秒鐘的開心、安慰、微笑、感到被理解或聆聽,僅此而已。但亦足矣。
〈石枕上〉這篇故事裡,敘述者說起一個曾與他共渡一夜的女子,那時她說:
「欸,我到了的時候,說不定會喊出其他男人的名字,你不介意吧?」
她是敘述者大學時在餐廳打工遇見的二十幾歲女子,女子在辭去打工時,幾個同事一起去居酒屋喝了一杯。散會後,住在同一方向的兩人一起搭電車,故事中的「我」要下車時,女子問:「欸,不介意的話,今晚我可不可以住你家?」
兩人回到了「我」的狹小學生宿舍,當夜發生了關係。從回憶開頭的第一句話,我們也不難想像,女子另有喜歡的男人——一個有正牌女友,只有在想要女子身體時才會叫她去的男人(「就像打電話叫外賣」,又說:「喜歡上一個人,就像患了醫療保險不理賠的精神病」)。那沒關係,因為我也有喜歡的女人。
隔天早晨,或者說快中午時,兩人吃早餐時,女子問我念什麼。我說是文學系。她問我是否想當小說家。我回答並無那種打算後,她似乎就對我失去興趣了。
後來女子突然唐突地說:「我在創作短歌。」 我表示想聽,女子想了一下,說這樣吟詠太難為情了,但說自己出版了一本類似歌集的小冊子,改天可以寄給我。
一周後我收到女子自己印製的短歌集,名稱是《石枕上》。雖然對短歌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如何鑑賞好壞,她創作的某些短歌,卻具備了打動我心深處的某種要素,像是:
此時此刻/此刻若是現在/這一刻 唯有此刻/方可突破現在的僵局 被山風/割首/無言地 於繡球花的根部/六月之水 明知/再無/重逢時 卻又想/沒道理無法重逢 會再相見嗎/抑或就此/結束一切呢 被光引誘/任影踐踏
兩人再也沒有見過,敘述者想不起女子的姓名與長相,甚至不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
但不管怎樣,我都在內心一隅期盼她在還在這世間某處。偶爾會想,希望她好好活下去,至今仍能繼續創作短歌。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特地那樣想?在這世界,實際上明明並無任何東西連結我與她的存在。縱然在哪條街上錯身而過,或者在餐館的桌子比鄰,明明也毫無可能(我猜想)認出彼此的長相。我們就像二條直線相交,在某一點短暫交會,隨即各分東西。
之後經過漫長的歲月。很不可思議的(也可能並沒有那麼不可思議),人在瞬間就老了。我們的身體無法回頭地時時刻刻步向殞滅。當我們閉眼片刻,再次睜眼時,會發現許多東西已消逝。被深夜的強風吹襲,他們——有既定名稱的和沒有既定名稱的——全都了無痕跡地消失了。只剩下些許記憶。不,就連記憶都不大靠得著。我們的身上當時真正發生了什麼,有誰能夠明確斷言?
即便如此——我是說如果幸運的話,有時也會有一些話語留在我們身邊。他們在深夜爬上山丘,鑽進根據體型挖出的小洞穴,大氣也不敢出地巧妙等待呼嘯的時間之風過去。等到天亮,狂風平息後,倖存的話語就會消消地從地面探頭。他們多半聲音小又怕生,往往只有多義性的表現手段。但他們還是做好準備當證人。當一個誠實公正的證人。然而為了創造、或找出那種有耐性的文字留下紀錄,人有時不得不無條件地獻出自己的身,自己的心。
許多年過去,那本自己印製的短歌卻仍然在他身邊,他想也許除了自己以外,世上再也無人記得女子創作的短歌,或者他手上這本是她自己手工印製的歌集在世上唯一僅存的一本?(其他冊「都被吸入木星與土星之間的某處無名黑暗消失了」)。但他始終記得這件事,仍然一再從抽屜中取出重讀那泛黃的歌集,儘管,他也不明白那有什麼意義或價值:
但是不管怎樣,它都留下了。其他的言語和思緒皆化為飛塵消失無蹤。
無論是砍斷/或被砍斷/石枕 只要碰上後頸/你瞧,便化為飛塵
馬特市上許多人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二條直線相交,在某一點短暫交會,隨即各分東西」。當年一個網友寄過一封email給我,信中最後一段這樣寫:
我以前沒有、現在當然也沒有
像妳這樣幾乎是充滿靈性的朋友
但是太遠了
遠得讓時間鏗鏘提醒總是得更小心一點
妳與這樣的朋友的生命是可以共度(某種數學用語,分享同一線段那個意思)的
但假如她到底、很快,就會離開、消失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記得「共度」這個用語,比起短暫交會的線,我也更寧可這樣想像馬特市上的許多人,我不知道這條共度線(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用)會有多長,什麼時候會到盡頭。
總有一天我們不會再分享同一條線,但也許在那之後的更久以後,我會突然在某個時刻,想起這些人、這些事,或某些隻字片語。
許多年後,當我想起你,我會不會想起你哼過的歌? 我還會記得自己為你寫的字嗎? 而如果你想起我,又會留下什麼?
這篇文章,想要獻給@Matty,謝謝你們提供了這樣的一個空間,讓許多文字及話語找到容身之處(包括我的),並且不只提供一個存在星球暗角的收納箱,甚至讓這些文字找到願意讀它的人。就我自己來說,我始終很清楚,就是因為在這裡,才會有這些人願意認真地讀我寫的東西。
也謝謝Matty親自收藏、支持了許多作為「倖存的話語」、作為「誠實公正的證人」的文字,以及「無條件地獻出自己的身,自己的心」留下文字紀錄的人(當然不包括我的)。
也許等到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其他版本,「都被吸入木星與土星之間的某處無名黑暗消失了」,等到人和人們說過的那麼多的話語都變成宇宙間的飛塵後,被你收藏過的文字,仍然會留在這裡....。
你/和我的距離/好像很遠吧? 當時是否該/在木星轉機?
(以上所有引文出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石枕上〉,收錄在《第一人稱單數》短篇小說集裡,台灣時報出版社繁中本,譯者是劉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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