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18章:買賣
雨霧陣陣飛進窗來。隔壁有人在煎魚,腥香的油醬味飄在酸冷的雨幕中。婉甜關了窗子,把濺濕的鋪蓋捲起來,攤在唯一還算乾淨的舊膠椅上。外頭嘈雜的歌聲笑語穿牆透壁的鑽進來,她可以想像溫暖燦爛的燈光下衣香鬢影,並且清楚聞見酒精、體汗、胭脂香水和嘔吐的酸味摻在一起,象徵了渺茫而殘忍的自由,正在降臨的夜色中遠去。
儘管狹暗的房間裡冷颼颼的,但她寧可待在這裡也不願出去領受外面大廳的一絲絲溫暖。如果可以選擇,如果可以……她掩面低泣,想起老張匆匆帶她和秀成出門的那日午後,正是灰寒冬日的一個新晴的好天,煌煌的日光像在諷喻著什麼,淡淡照拂在車窗外油綠的田野上。秀成默默望著地平線,凍白的手指攀著車窗窗沿,烏黑的眼睛像天真的幼獸在探視陌生的世界,在慢慢退逝的景物中一霎一霎地流轉著。
那時,婉甜內心飽脹的快樂占據了一切,完全沒有預感到接下來即將遽變的遭遇。
「家豪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老張帶你們去軍營看他,」滿嬌難得露出一點笑意的說:「他很堅持──」她抬了抬眼睛,好像無可奈何。「你們就走一趟吧。」
於是他們就出發了。
火車在鐵軌上工隆工隆朝南行駛,老張雙目微闔,乾竭的臉部肌肉安靜地休息著,離他一貫掛在臉上的嫌厭的表情很遠。然而他的心起著波瀾,高高騰起浪頭,愈接近回憶的中心愈是驚濤駭浪,那裡面住著亞仙,和他未曾謀面的兒子。經過這麼多年,那個再度被揭開的傷口已經不那麼痛了,然而血還絲絲流著,停不下來。
整個世界都變了,包括他自己。
如果亞仙還活著,他也就不用離開,然後再回來。他可以永遠停泊在這飄著鹹鹹海風的大城裡,任性地揮霍,直到老死。可是不,他選擇了一條他不想走的路,自殘地走下去,並且不知道會走去那裡。
月娥並不難找,老張打了幾通電話就找到她了。她是亞仙的姊妹淘,在這之前也曾跟老張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現下月娥做了酒店舞廳老闆的合夥人兼情婦,仍舊過著五光十色的日子。她很驚訝老張會回來找她(畢竟他已經音訊杳然了二十多年),可卻還沒有見到他的時候那麼震驚,她可以說完全不認識他了。老張只剩下一副起皺的空殼子,裡面那股充沛不羈的生命力幾乎流洩殆盡。他身邊跟著一名少女和一個十歲大的男孩,男孩睜著安靜的眼睛東張西望,少女則滿眼戒備地瞪著她。
老張迴避了月娥的注視,對婉甜和秀成說:「叫四姨。」
婉甜囁嚅地叫了聲「四姨」,隨即低下眼睛。秀成彷彿沒有聽見老張的話,他正望著巷子外面一小截人車雜沓的馬路發呆。月娥嫣然笑道:「坐那麼久的車累了吧,先進來──」她把他們往裡讓,又摸了摸秀成的頭問:「餓不餓?」秀成只靜靜回望著她。
這幢有年歲的灰泥平房表面看來陰沉沉的,裡面卻敞亮輝煌,向南的一片大窗映著簇新的家具,連牆壁都像是新漆的。月娥端了汽水出來,還拿了一盒餅乾請他們吃,餅乾盒子上印著一朵朵盛開的玫瑰,令婉甜印象深刻。
月娥隨便穿著一件紫羅藍對襟長袍,領子和袖口滾著白邊,袍面上有一點點褐色的污漬,也許是醬汁、茶漬或咖啡留下的痕跡;她素著一張缺乏血色的臉,使得眼袋和黑眼圈更顯突兀,歲月在她仍然美麗的臉上留下壓撫不平的痕跡,在自然光線無情的照拂下,沒有上妝的臉就像一只缺少水分的蘋果,但假如以同齡結過婚的女人來做比較,她可說是保養得相當年輕了。
「許多年不見──」她對著老張說,眼睛卻盯著茶杯口,再慢慢移向老張那雙滄桑的手。「你過得好不好?」她抬眼接住了他悲傷的眼神,然後她知道,答案就一直停在那裡,永遠不會消失了。
老張沒有開口,他深怕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因為他的嘴唇已經微微在顫抖。二十多年了,他又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脆弱,那洶湧的黑暗就要從這副枯朽的皮囊泛濫出來,淹沒他僅餘的一點尊嚴。
月娥伸手握住老張的手,「我們出去走走吧,順便帶晚餐回來。」說完轉頭對婉甜說:「妹妹,妳和弟弟在這裡看電視,阿姨出去買點吃的回來。」然後她開了電視,轉身進房換了件黑色連身洋裝,簡單搽個口紅,偕同老張關上大門出去了。
婉甜姊弟在嚴家幾乎沒有機會(也不被允許)看電視,如今一下子就被那個光影生動的黑盒子給吸引住了。
「那兩個孩子怎麼回事?你在電話裡講得不清不楚的,我還以為你一個人來──」
月娥挽著老張,二人慢慢走出巷口。老張激動的情緒已然平覆,他把這些年來的去向和此行的目的大致說了個梗概,「女孩妳看著辦,這方面不用我說,妳比我內行多了──至於男孩嘛,如果妳嫌麻煩,我就把他丟給孤兒院。」
「孤兒院?」
「不然呢?妳以為我開玩笑。」老張又回到他一貫淡漠的神態。
月娥倒也沒有心軟,但不知怎麼的卻出神地脫口說:「可憐的孩子……」
許多年前,她不小心懷孕生下一個男孩,後來為了討生活,不得不把他遺棄在孤兒院門前。秀成的遭遇令她憶起了那個孩子,然而實在過去太久了,想起來也沒有多大的感覺,雖然不免刺心。
老張乾笑了兩聲,不以為然地說:「可憐?妳可憐他,誰又來可憐我們?」他的目光掃過城市的邊緣,落向遠方的最後一點餘暉。
月娥想起婉甜掩蓋在灰撲撲的穿著底下那份楚楚動人的美,彷彿一朵蒙塵的百合。打從第一眼,月娥那種泛職業性的目光已在不經意間打量過婉甜了,以在這行打滾多年的經驗,不啻是個難得一見的好貨色,「那個女孩確是個美人胚,如果她肯接受我的調教,不出兩年……」
老張特意不去催她,讓她仔細想個明白,他太瞭解眼前這個玲瓏剔透的女人,況且哪個做特種行業的老闆不愛搖錢樹呢?她可不會笨到吐掉已經叼進嘴裡的肥肉。
「你家女菩薩出價多少啊?可不能太離譜喔,我們是小本經營,手頭沒那麼寬裕,何況,我們都幾十年老朋友了──」月娥眉目流盼地笑道。
「老朋友是老朋友,我在別人底下做事,總不能教我說路上弄丟了吧?」
月娥哈哈笑著拂了老張一記,說:「想不到你的幽默感還在。」她笑意猶仍地撥了撥頭髮,爽快地說:「這樣吧,你把你家女菩薩的底價說給我,可以的話就那個數吧,都這麼久的朋友了,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討價還價。當然,我會給足你油水的,再多加給你公定佣金的一成,怎麼樣?」
這回輪到老張笑了。他沒說實話,這筆錢其實是老張他自己要的(嚴高滿嬌也口頭應承所有好處歸他),他早已厭倦了嚴家,打算拿了這筆錢,找個陌生的地方過他的餘生。他已經不再奢望這輩子有什麼好日子可圖——少了亞仙和孩子,他的人生早已無意義地乾枯了——單單就想安靜孤獨地過完他剩下的無味的人生。如果還有什麼可牽掛的,也就是他這副貪生怕死的臭皮囊了。是的,他是怕死,要不然早就跟亞仙去了,也不必苟延殘喘地活到這個要死不活的歲數。
老張比了個數,他太瞭解這行的生態,何況來之前也找人打聽過行情,他不貪心,也不想吃虧。月娥含笑睇了他一眼,二人在眼神交會中達成默契。她曉得唬不過精明的老張,且不說婉甜值不值這個數,就算佔得了些許便宜,看在亞仙的面上,她也不願昧這個良心。
「那女孩看來不笨,你是怎麼把她哄來的?」
「又一個被愛情沖昏頭的,情郎在台東當兵,我跟她說台東太遠,今晚到不了,就算到得了也見不著,與其這樣,不如去找我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暫且在她那裡住一晚,明天一早出發。她當然不曉得,她再也不需要去台東了。」
「那個小男孩怎麼辦?」月娥儘管同情他,可一想到那雙井似的眼睛,突然絕情起來。做她這一行是最迷信的,那個孩子陰陽怪氣的,一點不像個孩子,倒像別人想什麼他都看得穿似的,很教人心裡不舒服。
「這個嘛……」老張沉吟片刻,打不定主意的說:「妳有沒有朋友想要孩子?」老張突然打消送秀成去孤兒院的念頭,倒不是一時心軟,而是忽然覺得這孩子或許能賣個不錯的價錢。沒辦法,一碰到錢,他吸血蟲的本性又回來了。
月娥認真想了想,她一向就不喜歡孩子,有關這方面的記憶空盪盪的,正想張口回他沒有,眼睛突然給某樣物事抓住了——那是個黃頭髮的女人,臉上花花的妝像鬼糊似的,都一把年紀了,出來買個東西也畫成那樣,裝腔作勢的和雜貨店老闆打情罵俏——黃頭髮令月娥想起了一個人,「有了,」她拍了一下手說:「我知道有個人想要孩子,不過,她可不喜歡來路不明的。」
「來路明不明都在妳一張嘴上,價錢也由妳開,反正賣不成就送孤兒院,我是不可能再帶他回去的。」
月娥點了點頭,突然問:「你什麼時候走?」
「當然不可能拖到明天早上。」
「那麼,我們動作要快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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