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历史时,我们在读什么?

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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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我有很多次坐火车的经历,这些经历大多都不是太好。

最惨的是春运,车厢里会拥挤不堪,没有一片空着的地方。那时的火车没有空调,冬天坐在窗边的人不会打开窗子。到了晚上,浑浊的空气夹杂着各种体味、汗味和一些不知名的气味,雾气氤氲缓缓升起,碰到冰冷的车顶结成水珠,又一颗一颗滴落下来。

此时如果抬起头,能看到灯光昏暗的车厢里,挤在椅子上、地板上的人们,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或趴着、或蜷缩着,或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

有一瞬间,看到周围人们个个难受的样子,就会有点恍惚,恍惚这些是不是都是幻像,我们是不是一车要被拉走的动物,天也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那时就会领悟到 :“活着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力气,尊严是不敢奢望的飘渺幻想”。

至于旅途上遇到的人,能记住的也就那么几个。其中记忆比较深刻的,是遇到的一位和善的大叔。那大概是我上中学的时候,那趟列车不算很挤,旅途中还有机会游到车厢的连接处去透透气。我就是在那遇到他的,他说自己是采购员。我们正在闲聊时,来了一位列车员和他耳语了几句就走了。

我问他:“他跟你说什么?”

“噢,他让我在这等一下,一会儿带我去卧铺。”他回答。

“列车都超载了,你怎么还能补到卧铺票,而且我刚才听到有几个人问乘务员,乘务员说没有卧铺了。” 我更好奇了。

“他们问的方法不对,” 他解释道,“你要私下去找列车员,然后他会问你:你要去哪?干什么?你得说:我去终点站,出差。他会接着问:原来补过票没有?你要说:补过。这样他就能帮你搞到卧铺票,就算卧铺车厢没有位置了,他也会把自己的铺位让给你。”

他看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继续解释:

“问你干什么去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因公出差,如果是出公差,就会有单位报销,不会计较价钱,另外,旅途如果太短,票价就便宜,他不划算也不会卖给你。”

“问你从前补过票没有,是问你知道不知道行情,他的价格一般是原票价的两倍,知道行情就不会跟他纠缠价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一孩子说这么详细,不过这段对话的确惊到我了,所以记忆深刻。尽管我当时震惊的点是:靠,补个卧铺要这么多钱!

说完这个故事,进入今天的主题。

简简单单的车票买卖,为什么要有这些江湖话术?其实是列车员对利弊的考量。他是卖高价票,属于灰色收入,有一定风险。所以,首先,要筛查出真正的目标客户,其次,要确定客户的经济实力和默契,不能引起任何争端。一方面悄没声地把这事办了,另一方面,即使把自己的铺位让出去,对方也不会犯傻出卖自己。这是他自我保护,争取利益最大化的方法。

联系到历史,我认为,写在书上的那些文字,就类似于那些补票时候的对话;需要去领悟的,就是在这些文字下面,那几句话里隐含的意思。文学、电影等等,也是如此。那些隐含的,就是人心/人性。

袁腾飞老师有个讲座,名字是<读历史即是读人心>,这也是我对历史的看法。

说句题外话,现在网上说起袁腾飞一般都会招骂。我不看骂他的文章,偶尔看到,就是说他业务不精,有些观点说错了。
袁腾飞、易中天这两位都是我很敬佩的老师,要是按照历史专业的学术水平来衡量,易中天说自己是历史票友——他本来也不是历史专业的。袁老师对自己的定位就更清晰了,就是一个小小的中学老师,一个爱讲历史故事的说书人。至于说过一些错误的观点,他自己的视频里面也说过:谁还曾经不是一个傻B呢?有些错误的观点他也相信了很多年。
其实我觉得,完全可以把’曾经’这两个字去掉。“谁还不是一个傻x呢?” 没有人生来就知道很多,而且求知的路也没有尽头。原来每过一年,回头看看去年的自己,都是觉得是个不折不扣的傻x,近些年这种感觉越来越少,不是自己变聪明了,只是知识增长的速度变慢了。事实上,本来也是知道得越多,就会觉得自己越傻。
但话说回来,跟我这种普通人比起来,在历史这个领域,袁老师就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达到的天花板。当然,我敬佩袁老师的理由,倒不是因为他的历史水平有多高,只因为他敢说真话。喜欢易老师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对这些人要求的底线(不是对我自己的要求),就是不能说假话。有些学者,就算专业水平再高,一开口胡话连篇,也实在为人所不齿。

那么人心是什么?我看过一本书叫《人心的本质》,里面的内容偏学术,就不讨论了,不过有几个被实验数据证实的结论,很有意思:

帮助他人或者去作恶,都会让人的寿命延长;
人类社会有多古老,阴谋论就有多古老。只要存在社会弊病,人们就会将这些弊病归因于邪恶的、高能动性、低感受性的群体;
我们对于别人的同情,或者是感恩,如果过于逼迫我们时,就会转化成仇恨;
为了让群体对无辜的人作恶,与团队成员同步是一种方法,另一种方法是匿名。即使不在群体之中,匿名也能把人性中的邪恶释放出来。
我们一直试着证实我们认为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这种倾向被称为证实性偏差。证实性偏差不仅使我们误入歧途,而且让我们有信心推翻正确的观点;
我们并没有完全独立的自由意志,你以为是大脑控制了你的动作,其实你做的每一个动作和决定都并非来自独立的自由意志,而是来自动荡的、前意识的脑电活动。
。。。。

还有一句话:“他人思想的不确定性已经成为近几个世纪以来哲学思考的主题之一,也是一些最复杂、最可怕的人类行为的核心”。这就是为啥说“人心叵测”。

但是,即便在这些不确定性中,也有一些确定性,比如天生的善与恶。

我看过一个TED演讲的视频,里面去研究了一些真实的人,这些人为了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甘愿做出巨大的牺牲:他们愿意无偿给和自己生活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提供一个肾脏。研究者扫描了这些人的大脑,发现他们先天有一个区域比正常人发达,那个区域被认为是控制人的同情心。

而另外的很多研究,也证实了恶的天生属性。有位著名的神经科学家写了本书叫《天生变态狂》,他做的是心理变态者的脑部结构研究,然后发现心理变态者的大脑边缘皮质都存在相同的变异。最后他发现,自己的脑部结构跟心理变态罪犯的一模一样。后来他去查父亲的家谱,发现居然有七个杀人犯,还有几个臭名昭著的大恶棍。他反思了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同理心。

书的最后他说,人类社会中存在变态人格者,占人群的大约百分之二。这说明心理变态者们身上的特征和所带有的等位基因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人性的。从理论上来说,心理变态者可以过上美好、健康、长寿的一生,靠着操纵别人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看到这里,觉得人心可怕不?如果你去网上搜下“人性实验”,才知道不受约束的人性有多可怕。

说回历史,历史观分两种,一种是大历史观,以上帝的视角看历史,总会说什么“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还有什么这个意义、那个意义的,这就是中学课本上学到的历史。先不说这些观点对不对,但课本上经常为了这些大的观点,不惜扭曲了历史的真实,甚至颠倒了黑白,有些本末倒置。用袁老师的话说,那都是秽史,那些课本他上完课就扔到一边,从来不拿回家,放到车上都嫌脏。而我们之后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通过大量的阅读,才能把那些糟粕从脑子里面赶出去。

西方也有大历史观的研究,我就看过一本书:《历史动力学》,尝试用数学的方法去计算一个王朝的兴旺和灭亡。里面全是各种数学公式,本来是挺感兴趣的,可惜翻译得实在太烂了,简直都不是人话,只是大概扫了几眼。这本书从一开始就讲了他的理论基础:

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哲学原则认为,社会学理论最终的立足点应该是个体属性。
行为中推断集体行为模式的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是理性选择理论。这一理论的基本前提是:个体都是效用最大化者。然而,理性选择理论无法解决社会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社会如何做到正常运转而不陷入分崩离析。
一个重要的理论认为,社会的立足点是社会契约这一理念。然而,事实证明,如果人们是完全理性的,那么他们永远都无法聚在一起形成社会。

就是说,这本书研究的理论基础和实际情况有些矛盾,比如:他认为研究的基础应该是个人,但是由于个人的无法预测性,只好以一个抽象的团体作为研究基础。如果连开始的样本都不准确,最终的结果也就是个实验而已。

但有个原则我是赞同的,如果说某个事情是有规律的,比如说历史,那么一定可以用数学公式去表达。数学就是干这个的,所谓规律,就是由于一些原因而必然导致的结果。不管这些因子有多少,各占多少比重,一定可以用数学公式表示出来。

另外一种就是小历史观,从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件事去看历史。也就是袁老师说的,以人心和人性的角度去看历史。袁老师的历史观,就应该是我们普通民众的历史观,在历史的真实案例中去看人心,从而让自己可以明事理、辩是非,甚至可以判断出网上的新闻哪一条肯定是假的,起码不会被忽悠。因为,不论社会怎么进步,科技怎么发展,从古到今,人心从来没有变过。读历史,就是对人生的思考和启示。

那么,怎么样去了解人心、理解他人呢?只有两个方法,就是模拟推理。模拟就是把自己放到他人的情境下,以自己的感受去推演他人;推理,就是以缜密的逻辑去判断其合理性。人性再复杂,做事情的驱动力也没有变化,一个是功利性,另外一个就是自恋

既然我们知道不被约束的人心是可怕的,那该怎么办?这就是易中天老师的历史观。他有个讲座叫《我的历史观》,他读史和讲史的目的,境界更高了一层。他的观点是,不要用善恶二元对立的方式看历史,历史不能归结于个人品质的优劣,而应该归结于制度。他想通过历史理解人性,发现那些篱笆的漏洞,从而在制定社会规则的时候,不要重蹈覆辙。易老师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我等普通人就有点够不着了。

如果说袁、易两位老师是历史票友的话,那么秦晖就是真正的历史专业人士了。他也是我一直以来很敬佩的学者,同样,他在网上的风评也不太好。秦晖老师作为一著名学者,他说话就不会像袁老师那么直接和粗俗,不过有时候也挺能损人的,没有袁、易二位老师有趣,但偶尔也很搞笑。

秦晖老师也有个讲座,名叫《对自己负责的历史观》,我觉得还是值得一看,比前面那两位老师的干货多。

他说,各种文明、文化的共同点是普世价值,不同点是价值偏好。

中国的法家统治就是借助人性的阴暗面来统治,鼓励人们打小报告。

人文世界中的因果,不是物理世界的因果(这说的是认为历史能像物理一样有公式定理,就是扯淡)。

什么历史的偶然性、必然性,那就是为人类的愚蠢做开脱。历史没有必然性,历史的每一步都是人们的努力加选择。如果历史有必然性,那么大家都躺倒等着就好了。

价值是普世的,历史不是唯一的,对历史的解释和对未来发展的预测,完全是两码事(根本不可能通过历史去预测未来)。苏联解体就没有人能预测到,直接导致了美国斯拉夫学派和俄罗斯学派,两大学说崩溃。而历史的不确定性,就是我们这些人应该不断努力让社会变得更好,就是我们个人努力的价值所在。

我觉得,他这个视频如果不被封了,都有点对不起他。

不过,秦晖这帮人,还有好几个,都挺有趣的。比如张鸣,有篇文章说佩服秦晖的记性和博学:

记得一次在香港,晚上跟他一起打出租回住所,居然一路走来,到了哪儿他都知道。明明我的眼睛比他好,可是我看到的景物,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可人家秦晖却能一一说出地名来,害的我一股无名妒火中烧,最后连车钱都不想付了

看到最后一句,真的是要笑死,也是性情中人。张鸣在某人的追悼会上,大喊了一声“xx兄,天会亮的!” 这勇气也实在让人敬佩。另外说一句,秦晖老师的学生——张宏杰,写的历史书也很精彩。

说回原题,读历史就是读人心。往小处说,工作时,我们要揣测领导的人心,做生意,我们要揣测客户的人心。对人性的理解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功课。其实,这种理解程度的高低,和文凭无关、和学历无关,甚至和看过多少书也没有关系。我见过有人很聪明,从来不读书,但是在生意场上把对手吃透了。也知道那些谈判桌上的高手、社交界的达人,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几乎和所有人都能惺惺相惜。而没有这种天赋的人,只能通过自己的阅历去悟出道理。但像我这样没啥阅历的,只能去参考别人的阅历来悟出道理,而这种阅历又必须是真实的,那么读历史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看历史才能了解人性,看电影、看小说,都可以。不过前提是,不要看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

四大名著经久不衰的原因,就是其中对人性的描写非常准确。我个人比较偏好《西游记》和《水浒传》。但是以我目前的水平,把这些名著翻烂了,也不一定能够理解这些文字后面的意思。好在有些人,尤其是学历史的,把这些事儿看明白了,写出来了,而且写得还很有趣,实在值得大家读一读。

去年我的一位老同学,让我给她上大学的女儿推荐几本书,我就推荐了刘勃的《小话西游》,我想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对以人心为内核的人情世故,了解一些应该没有坏处。

注:文章中的图片选自《火车上的中国人》,王福春 著。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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