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林蔚昀從《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看台灣面臨戰爭威脅所需要的危機意識及具體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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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新世界,沒有人是局外人,而台灣更不可能是局外人。不管是作為國際社會的一員、一個民主國家,還是一個有潛在被侵略可能的國家(我們旁邊也有一個對我們虎視眈眈的大國──中國,它也認為我們是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說我們的國家和文化不存在,一如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否定),都無法置身事外。我們必須睜大眼看仔細現在發生的事,並且從中吸取經驗和教訓。」—林蔚昀。
書封由春山出版提供。本文戰爭相關照片取自澤倫斯基官方臉書

文|林蔚昀(作家,譯者)

俄國侵略烏克蘭的戰事至今已過7個月,仍不見休止。俄國總統普丁9月下旬動作頻頻:21日頒布動員徵兵令,以致役男不惜自斷手腳,避免入伍到烏克蘭當砲灰;20多萬俄國男子意圖逃離徵召,邊界湧現出走車潮,官方則增設徵兵辦公室攔截逃兵;國際機票一位難求,甚而導致芬蘭政府公告9月30日起拒俄羅斯遊客入境。

俄羅斯軍隊自9月23至27日,在烏克蘭東部占領區頓內茨克(Donetsk)、盧漢斯克(Luhansk)、札波黎沙(Zaporizhzhia)和赫爾松(Kherson)舉行入俄公投,公投結果同意入俄票數高得驚人。俄官方聲稱投票率皆過半數,普丁不顧聯合國、北約與烏克蘭總統本人反對,9月30日簽署併吞烏四省公文,將15%烏克蘭國土與數百萬平民納入版圖。

局勢動盪之際,Openbook取得作家林蔚昀同意,轉載她於《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新書講座發表後經增修、補充的演講稿,為關心戰爭的台灣讀者提供自我檢視的獨到觀點。

本來春山希望我講「歐洲因何脈絡,而走上目前的十字路口,成為台灣思考自身處境的重要參照?」但其實我沒那麼想講這個。對我來說,這個問題很簡單,就是歐洲人都知道歐洲有個流氓,名叫俄羅斯。但因為歐洲人很需要這個流氓提供天然氣,所以就任由流氓掠奪鄰居烏克蘭的土地,還說烏克蘭以前是屬於俄國的,俄國烏克蘭一家親。由於沒人想處理流氓的問題,於是就任由流氓橫行,包括在2014年發動戰爭拿走鄰居烏克蘭部分的土地。直到2022年,流氓俄國對鄰居烏克蘭全面開戰,歐洲很驚訝流氓竟然這麼暴力、不可理喻,更驚訝烏克蘭沒有馬上投降,因此這戰爭可能會持續多時,可能威脅到歐洲的生計,歐洲才開始緊張。

至於波蘭,雖然波蘭政府講的一副「我是先知,我很支持烏克蘭,你們西歐各國都是肉跤仔(bah-kha-á),都是假仁義道德,只有我是烏克蘭的兄弟」,但是其實波蘭政府也有自己的算計。波蘭會這麼快動員幫助烏克蘭人,是因為感到唇亡齒寒,知道如果不抵抗、不幫助烏克蘭,流氓俄國下一個要開刀的就輪到波蘭了。

值得注意的是,波蘭因為壓迫LGBT、司法不獨立、打壓媒體自由,之前一直被歐盟視為麻煩製造者、被歐盟批評。但現在這些問題都被擺到一邊,因為波蘭現在突然成為最逼近俄烏戰爭前線的大後方了。波蘭政府會不會改變反歐盟、反民主的態度,負起作為一個民主大國的責任?老實說,我的想法是悲觀的,我所認識的一些波蘭知識分子,想法也不樂觀。

列車上逃離俄國侵略的烏克蘭孩子們,攝於波蘭。(via wikipedia commons)

現在回到我比較感興趣的話題,就是所謂的「台灣思考自身處境的重要參照」。

我雖然在歐洲住了16年(英國5年,波蘭11年),但我2016年搬回台灣定居,現在台灣是我生活的重心,是我關心的所在。「台灣思考自身處境的重要參照」這個問題講白一點就是:我們台灣人可以從俄國入侵烏克蘭學到什麼?因為我不是軍事專業,我想從我比較有感的領域,也就是媒體敘事、文化外交、台灣對外形象的研究出發。

➤21世紀的戰爭,也是敘事主導權之爭

首先我們可以學到的,也是《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做得很好的一點,就是讓我們看到「什麼是21世紀的戰爭」。21世紀的戰爭,在雙方開打、互射飛彈前就開始了,範疇包括資訊戰、媒體戰、心理戰、敘事和話語權的戰爭。

俄國總統普丁為什麼要反覆強調「烏克蘭自古以來是俄羅斯的一部分」?為什麼要把烏克蘭人塑造成納粹?為什麼要說烏克蘭沒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除了向俄國、烏克蘭境內的親俄人士做宣傳之外,這麼做的主要目的是想贏得敘事和話語權,讓國際不要同情、不要幫助烏克蘭。


俄國總統普丁(via wikipedia commons)

但戰爭進行了快7個月的現在,我們看到普丁在國際上並沒有成功。但他的「不成功」,不是因為口才不好,是因為烏克蘭人很努力在打這場敘事的戰爭。我們看到,戰爭爆發後,烏克蘭從官方到獨立媒體到民眾,都很快用英文對外發聲,把正確資訊傳出去。

我不知道各位記不記得,當烏克蘭人向國際要求close the sky(關閉烏克蘭領空),他們用很有創意的方式拍了一個短片,用各國古蹟做背景,然後突然飛彈掉下來砸到古蹟⋯⋯畫面很震撼,會抓住你的目光,讓你感到「這種事也可能發生在我的國家」,然後你就會想要去連署。除此之外,他們也拍了許多很多其他影片,雖然最後「關閉烏克蘭領空」訴求沒有成功,但是大家記住烏克蘭了。

然而,烏克蘭人不是從這次戰爭爆發,才開始試著向世界宣告烏克蘭的立場。2013年獨立廣場革命,以及後來烏東戰爭,烏克蘭人就開始向世界訴說他們的故事,他們在國外的學者用英文介紹烏克蘭、翻譯烏克蘭文學;廣場上的年輕人拍YouTube影片,讓影片傳播到世界(或許有人還記得有女孩在廣場上說:「我是烏克蘭人⋯⋯」的影片)。為了打贏這場敘事戰爭,他們準備了8年,這就是所謂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廣場革命,也稱烏克蘭親歐盟示威運動,是一場始於2013年11月21日於烏克蘭首都基輔獨立廣場的公開示威,至2014年2月,烏克蘭最高拉達投票通過解除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職務結束。

主因是亞努科維奇中止和歐洲聯盟簽署政治和自由貿易協議,並強化和俄羅斯的關係。另外,總統亞努科維奇2014年1月17日簽署新法烏克蘭反示威法,禁止幾乎所有形式的抗議活動,引發民怨。

抗議群眾主要的訴求是與歐盟簽署協議、亞努科維奇下台、提前舉行選舉。紀錄片《凜冬烈火:烏克蘭為自由而戰》詳細記錄此次示威活動。人權組織宣布在佔領為期93天中,示威鎮暴已造成包括13名警察的至少125人死亡,1,890多人受傷,還有65人失蹤。

烏克蘭人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宣傳?因為他們知道,世界對烏克蘭認識很少。雖然廣場革命和烏東戰爭很有名,但這就像地震颱風一樣,話題熱度過去了就可能再也沒人關心,所以他們為此做準備。

很多台灣人認為烏俄戰爭爆發後,烏克蘭、波蘭、立陶宛這些「反共聯盟」,在台海爆發戰爭時,也會來幫我們。尤其,台灣人幫烏克蘭這麼多。在此我要潑個冷水,我們不能用舊冷戰思維來了解新冷戰。畢竟冷戰都過了30年了,還用舊思維來理解現在的世界,簡直像堅持用撥接上網。

波蘭人和烏克蘭人現在會關切台灣會不會和中國開戰,不一定是因為想了解、關心台灣,而是因為當地媒體一直報導,而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就是戰爭。關於台灣對烏克蘭的支援與幫助,烏克蘭媒體其實沒報導那麼多,即使有,也不是很大的新聞。這很能理解,畢竟現在他們最關心的,是烏克蘭的存亡、西歐的反應、俄國和中國的動作。對自身之外的國家將心比心,沒那麼容易,我認識很多波蘭人討厭俄國,但說到台灣,他們會馬上想到蔣介石,覺得台灣是「好的中國」、「大中國的一部分」,還有波蘭人會說台灣人在文化上不能忘本。

至於烏克蘭人在戰爭爆發前怎麼看台灣?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徐裕軒在鏡傳媒的訪談。文中提到徐裕軒的分享:許多烏克蘭人聽到台灣第一個反應仍是「蔣介石」,其次聯想到「另一個中國」與「自由中國」。他有烏克蘭朋友以前認為台灣是「中華民族炎黃子孫裡的一支」,但現在,這個朋友因為戰爭爆發來到台灣。在徐裕軒試著讓他看到台灣和中國大不同的努力之下,現在這個烏克蘭朋友在和中國人談話時會選擇為台灣辯護。

台灣本土意識是可以透過爭取而得到烏克蘭人和波蘭人認同的(政治支持比較難,我們可以先從建立認識和認同開始),只是我們必須去努力,必須不停地說。當然,因為國際局勢的轉變(大家看到中國和俄羅斯站在一起),烏克蘭與波蘭的政治人物、媒體及民眾,也開始慢慢關心台灣,敘事也往台灣靠攏。

➤為了打贏媒體戰,台灣需要預先準備

最近,我看到波蘭媒體上第一次有人用państwo稱呼台灣。państwo就是英文的state,國家。這個字比起kraj(英文的country),更強調政府體制和政權。這很難得,因為以前波蘭媒體都不敢稱台灣是państwo,只稱「島嶼」或「民主島嶼」。偶爾稱我們是kraj,很多時候會加上「中國認為的叛省」來補充說明。

現在敘事開始改變了。這個轉變是好的,是難得的,但並非從天而降,而是許多人努力的成果。(其中包括我老公和波蘭媒體吵架吵了3年的成果,這3年來他不斷投書、在論壇上留言、寫信去罵波蘭人為何不把台灣當台灣看,很多波蘭知識分子及媒體人因此很討厭他)。我不是要大家學我老公去罵人,這樣做也是有反效果的,只是我要強調發聲的重要性。

台灣駐法大使吳志中2022年8月接受法國LCI電視台訪問。

如果有一天發生戰爭,台灣也會陷入和中國的敘事戰,中國也會用「台灣自古是中國一部分」、「台灣是中國的內政問題」、「台灣在搞分裂主義」、「這是美國的陰謀」來讓世界不要支持台灣。

和烏克蘭相比,台灣的劣勢是國家地位普遍不被國際承認,甚至世界對於台灣的認識,還比對於烏克蘭的了解更少。我們可以像烏克蘭一樣,把自身的故事講得清楚明瞭、有吸引力,讓大家看到並且支持台灣嗎?為了打贏敘事戰,我們有做什麼準備嗎?

《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書中,〈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拆解俄烏戰爭的資訊操弄〉一文提到,新聞編譯非常重要,就像台灣媒體會抄外國新聞,外國媒體也會抄其他國家的新聞(畢竟媒體不一定會送記者到前線)。我們總不希望戰爭爆發時,外媒還去抄中國媒體吧?台灣在國際媒體有合作對象和人脈嗎?我們有在經營這些人脈嗎?有從台灣觀點出發的英文版台灣歷史,給外國人看嗎?維基百科上能找到關於台灣的正確、詳細資訊嗎?有確認台灣的外國記者或是在外國的台灣記者,在台灣與中國發生戰爭、資訊不易傳達時,能為我們發聲嗎?

我特別提到媒體的重要性,是由於今天很多台灣人覺得媒體的報導內容,不是行車記錄器就是新聞跑馬燈、記者都在抄PTT⋯⋯但實際上,媒體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我現在為了寫一本主題關於「波蘭從17世紀至今如何看台灣」的書,研究了波蘭媒體17世紀到20世紀以來,對於台灣的報導及記載。結論是:媒體沒有報導的事,就彷彿不曾存在。

幾百年來,波蘭媒體對台灣報導內容,多半只有天災人禍和戰爭(比如馬關條約、1935年新竹-台中地震、國共內戰,乃至於現在台海潛在的戰爭可能性),或是在報導別的地方時順便被提到。清治時代,波蘭媒體會在報導中國時,提到台灣。日治時代,也會在報導日本時,「順便」提到台灣。這導致波蘭人對台灣想像仍很貧乏、淺薄。承平時代也許不會怎樣,但在戰爭發生時,這將對我們非常不利。雖然波蘭遙遠,但畢竟是中東歐大國,有其影響力。我們或許無法爭取波蘭全力支持我們,但至少不要在危難時背刺我們、站到中國那一邊。

➤台灣人民之間必須團結,認知同島一命

另一個我想談的是認同與團結,還有文化滲透的問題。這次戰爭我們看到烏克蘭人很團結,人民很相信政府,也支持政府,甚至以前被認為親俄羅斯地區的民眾,都轉而支持烏克蘭、反抗俄羅斯。這樣的信任,對烏克蘭來說是很難得的。

為何有這樣的信任?有個重要因素是,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沒有落跑。但也不能只歸功於澤倫斯基,因為從前烏克蘭的政府都貪腐又糟糕,這8年來,烏克蘭從民間到政府都真的做了很多改革,也奠定了讓人民願意相信政府的基礎。

另外,獨立廣場運動也留下了很多精神遺產。《向日葵的季節》作者梅奇克(Igor T. Miecik)說,以前烏克蘭沒有公民團體,直到爆發獨立廣場運動時才出現。獨立廣場抗爭後,公民團體開始爭取看起來微小卻重要的事,比如:反貪腐、鋪設腳踏車道、增設公園⋯⋯這些行動與訴求都是烏克蘭以前所沒有的。梅奇克相信,這場運動會改變烏克蘭。從今天看來,他的預言很正確。

在台灣,2014年太陽花運動後,也留下許多公民團體。更重要的是,喚醒大眾對台灣主體性的認同、對台灣歷史產生想要加以了解的渴望。2014年後,我們看到了諸多關於台灣研究的出版品、台語文學的逐漸復興、台語音樂創作加入新血(珂拉琪還得了金曲獎)。眾多創作者及研究者,透過繪本及漫畫,讓兒童與青少年也能有機會了解台灣在地歷史和文化⋯⋯這樣蓬勃的發展,是以前少見的。

即使從前就有一群在乎台灣本土文化的人,各自默默努力耕耘,但似乎沒有這麼大的規模與能量。我自己就是太陽花運動後,才開始關心台灣文化和歷史的。以前我也站在黨國敘事那邊,認為抗議者通通都是暴民。畢竟我出身外省家庭,又是不關心政治的七年級生,對台灣沒有了解,更沒有歸屬感。但太陽花運動發生後,我開始想了解台灣,因此,2016年我搬回台灣,2021年我去讀了台灣文學研究所,研讀台灣歷史之餘,也努力自學台語。我相信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深受到太陽花運動影響。本土文化認同的復興和加強,在烏克蘭,近8年來,也可以看到類似的社會趨勢,台灣的我們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更多,未來可以多交流。

在台灣認同抬頭的同時也存在著隱憂。就像烏克蘭一樣,我們的民族認同既多元又複雜。台灣每次選舉,還是在吵族群、吵省籍、吵藍綠⋯⋯但是台灣真的沒有本錢分化,比烏克蘭還沒有本錢。烏克蘭認同、歷史、語言和我們一樣複雜,但自2014年後,烏克蘭建立了公民民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不管出身、語言,只要認同烏克蘭、願意為烏克蘭而戰,你就是自己人。這樣的意識在台灣也有出現,但還不夠堅韌。我不知道是不是等中國攻打過來,台灣人就會放下成見、團結一心?但是到那時候再團結,也就太遲了。

究竟要怎麼達到台灣內部的團結?我想除了對彼此多點包容,就是正視歷史吧。正視自己的傷痕、正視自己對別人造成的傷痕、正視別人的傷痕。國民黨得要承認自己對台灣做了什麼,外省族群要正視台灣人和原住民的傷痕,要意識到台灣是自己的家,要認同腳下的土地,別把自己等同為國民黨,不要被國民黨綁架。人們要正視過往對原住民造成的傷害,也要同理外省族群的失根(尤其老一輩)。不管哪個族群,都要重視新住民和移工權益,畢竟,我們就像《國際橋牌社》說的,同島一命。也要持續推動轉型正義。

➤對文化滲透提高警覺,推行台灣意識教育

另個問題是台灣人對滲透的警覺心太低。我不知道烏克蘭人對滲透的警覺心是不是比我們高,《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很棒,很詳細,但很可惜的一點是,對這8年或更久之前,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滲透描寫太少。

俄羅斯如何滲透媒體、教堂、學校教育,如何透過媒體和文化洗腦烏克蘭人親俄,如何讓烏克蘭人對政治冷感(覺得莫斯科和基輔一樣爛),如何收買烏克蘭的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烏克蘭人又如何抵抗這一切,如何復興烏克蘭的文化語言,讓大家對烏克蘭的歷史感興趣,建立烏克蘭認同?這對現在台灣的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知識,但很少看到。

波蘭報導文學作家梅奇克過世了,我覺得真的很可惜。他本來要寫烏東的故事,作為《向日葵的季節》的續集,我也讀了幾篇相關報導,我覺得寫得很好。如果有看《向日葵的季節》的〈肥貓半島〉,就會知道克里米亞在黑道治理下,人民沒有自由的可怕。他筆下的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比那更可怕,人民都活在恐懼之中,依照統治者的心情過活。

今天我們也看到了,烏東地區發動公投說要加入俄羅斯,但這真的代表「民意」嗎?我不認為。我真的覺得每個想要避免台灣的「烏克蘭時刻」的人(「烏克蘭時刻」這個名詞來自春山講座),應該讀梅奇克《向日葵的季節》。

我也相信如果這本書的續集有出版,對台灣人來說是很好的參照,可以告訴我們要在哪些地方小心。可惜沒有出版,再也不可能出版,所以我們只能靠自己。

寫滲透有比我更好的專家,我只能分享日常生活看到的文化和語言滲透,我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滲透,還是該稱之為台灣人對於語言和文化被同化缺乏警覺,特有的天真爛漫?

我有天在麥當勞看到他們廣告張貼要徵「服務員」,這是中國用語。 也許有些人覺得這不必擔心,只是一個詞彙而已。但是當我們看的戲劇小說、看的YouTube、玩的玩具、用的文具、穿的衣服,很多都來自中國,這真的不用擔心嗎?普丁老是說「烏克蘭是俄羅斯歷史與文化的一部分」,中國政府也喜歡說中國台灣同文同種,所以要統一,歐美人士之中也有些人認為「台灣講中文,有中華文化,就是大中國的一部分」,這時候,我們要如何說服別人我們有自己的文化、語言、歷史,可以為自己的命運做決定?

然後,大家也要建立自己的台灣意識,了解台灣歷史,尤其讓兒童和青少年了解。雖然現在課本有台灣,但是台灣史依然沒有講得很清楚。

今年初,我看兒子國小五年級社會課本,講到戒嚴:「為了確保社會的治安與秩序,政府宣布戒嚴」,而關於民主開放,則說是「由於人民的民主素養逐漸成熟,政府在各界的輿論壓力下,民國76年,蔣經國總統宣布解嚴,開放黨禁、報禁,加速臺灣民主的發展」,彷彿民主是政府的施恩,而不是人民努力的成果。

國小五年級的社會課本內容(圖片提供:林蔚昀)

2016年,我從波蘭搬回台灣後,就開始和小孩講台灣歷史、談二二八、白色恐怖。我本來也沒有想要講的,只是因為我兒子小學一年級時,有天從學校回來說:「媽媽,你知道嗎?老師說中國遷都很多次,現在遷都到台灣」。老師也給他們看中國孔子基金會拍攝的孔子動畫,那孔子動畫裡面還有一隻長得很像皮卡丘的貔貅和蘭花仙子,他們都是孔子的好朋友。這動畫幾年前有引進台灣。我不知道老師為什麼要讓小朋友看這個?也許老師覺得這很有教育意義?但是,在學校看中國影片還是很奇怪啊。他們在午休時看(還是中午吃飯時看或早自習看,有點忘了),還有家長覺得這樣很好,說小朋友好喜歡看。後來我們就轉學了(但這個不是主要原因啦,只是原因之一)。後來我兒子在我教導下,也對台灣很有概念了。

我覺得,兒童的台灣意識教育真的不能等。以前我在波蘭時,曾經在克拉科夫雅捷隆大學(Uniwersytet Jagielloński)孔子學院工作過3年。我很清楚文化宣傳的威力,也知道什麼是自我審查。當兒童喜歡上中國茶、毛筆字,認為中國很進步之後,他就會喜歡中國。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把他帶離開那個狀態。政治宣傳不是從說教開始的,是從天真無邪的喜歡開始的,而中國政府很會把意識形態包裝到「喜歡」裡面去。

所以,如果我們要宣揚台灣,拜託讓台灣變得有趣,千萬不要對兒童和青少年說教、或把他們當笨蛋。因為,如果你把兒童和青少年當笨蛋,他也會把你當笨蛋,就不想聽你說了。拜託大家,不要一天到晚只會哭枵(khàu-iau)兒童青少年看抖音或中國YouTube,有那個時間抱怨,不如快點去做出更棒、更有吸引力的東西,把台灣文化歷史講清楚,而且要、好、看,不要意識形態先行,然後內容做出來沒人想看。

最後結論:烏克蘭人花了這麼多時間心力,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才建立了堅定的國族認同、公民社會,也好不容易讓西方在乎他們,讓西方有唇亡齒寒之感,進而願意幫助自己。民防、國防,真的不只是有膽量上場浴血、熟練急救包紮,而是關於建立起對自身土地的認同、自信和熱愛,以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護這片土地的堅定渴望。同時,民防與國防也關於了解資訊戰的運作模式、杜絕假消息與謠言,向外國傳達正確資訊,並爭取盟友。台灣人要做的還有很多,希望我們還有時間。●(原文於 2022-10-02於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本文經林蔚昀同意編修、轉載,原標題為:〈烏克蘭準備八年對抗俄國,台灣面對戰爭的威脅,做了(或打算做)什麼準備?

2022年3月台灣舉辦支持烏克蘭和平大遊行的活動照片。(取自台灣烏克蘭陣線臉書)

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
作者:劉致昕、楊子磊、《報導者》團隊 
出版:春山出版

作者簡介:

劉致昕
臺南人。政大外交學系畢。曾任《商業周刊》記者、《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駐臺助理記者,現為《報導者》副總編輯。

出版著作:《真相製造:從聖戰士媽媽、極權政府、網軍教練、境外勢力、打假部隊、內容農場主人到政府小編》。曾獲獎項:金鼎獎、卓越新聞獎、人權新聞獎、亞洲出版協會新聞獎、吳舜文新聞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非文學類首獎。

《報導者》團隊
臺灣第一個由公益基金會成立的網路媒體。秉持深度、開放、非營利的精神,致力於公共領域的調查報導與深度報導,共同打造多元進步的社會與媒體環境。

官網臉書InstagramPlurk

攝影  楊子磊
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畢。曾獲卓越新聞獎、吳舜文新聞獎、亞洲出版協會新聞獎與台灣新聞攝影大賽年度最佳新聞照片。

主編簡介:

李雪莉
《報導者》總編輯、臺大新聞所兼任助理教授,曾任《天下雜誌》副總編輯與影視中心總製作人。加拿大McGill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訪問學人。臺灣卓越新聞獎、曾虛白新聞獎、亞洲出版協會新聞獎、香港人權新聞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編輯首獎得主。合著並主編《血淚漁場》、《廢墟少年》、《烈火黑潮》、《報導者事件簿》等書。以記者為志業。

劉致昕
《報導者》副總編輯。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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