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對話》劍有可能溫柔嗎?愛的創造練習:武俠小說家沈默與詩人夢媧
難得的12月暖陽柔軟地灑落在溫羅町巷弄,戀人鬆開牽合的手,爬梳起愛的褶皺。「他一開始是很缺德的,明明感覺兩人有在曖昧,但他卻一直保持距離。」夢媧剛說完,沈默馬上接「你後來都一直拿這攻擊我」,既鬥嘴又似撒嬌。
無情的戀人交往後竟成黏著的焦糖,兩人無處不放閃,每本書沈默都寫獻給夢媧,兩人還共寫過詩集《戀人狂》。《人間福報》副刊編輯李時雍曾提過,〈戀人〉組詩應該是沈默寫作的轉折點,「因為有了一個切實傾訴的女主角」。
「在認識夢媧之前,我覺得愛情很麻煩,所以脫口而出我愛你、我喜歡你時,都相當自我懷疑。但對她講我愛你不一樣。朋友都覺得我們很愛放閃,但是那因為裡面滿滿的都是愛,跟以前裡面是空的不一樣啊。」交往9年既結婚也生子的夫妻還可以將咖啡店閃成夜店,實則少見。
➤楔子——傷
不過,成為愛侶之前,他們其實算傷病同類的網友。1999年至2003年間,沈默出版了32本作品,平均一年8本,每本5、6萬字起跳。一天兩、三千字的基本寫作量,讓他身體精神出現問題,「2003年我恐慌症發作,出門必須要黑帽子、墨鏡、外套、長褲、襪子、鞋子、手套,一身黑。」坐椅子都只能坐前端,沈默的世界失去平衡,這時他依賴的對象僅剩網路彼端的夢媧。「半夜睡不著就會上MSN聊天、在PCHome打屁,能打屁我認為某種程度上頻波對得起來,她知道我在講什麼,所以我一直不覺得她是小我十幾歲的女生。」
當時的夢媧則在面對原生家庭與青春的狂暴,一夜洗完澡後在客廳休憩突然覺得肩膀有點痛,一抓手上有隻綠色的蟲一直動一直動。「那個瞬間我就覺得完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崩壞掉了。」夢媧開始一直洗一直洗,洗到背都紅燙,仍以指甲摳戳那塊皮膚。這時夢媧打給沈默。
「她哭不停而且是崩壞的。我一開始強迫症發作時半夜也會哭,可是沒有人知道,所以她哭的時候讓我回溯到發作,好像有個神祕的連結發生了。我了解到自己非常關心她,也樂意關心她。」原只在啃食自我的猛獸倏地回頭,將分隔世界的銅牆劃出裂縫與光。
➤中篇——閱讀與寫作
夢媧詩集《潔癖》裡寫道:「乾淨是暫時的/我們要一直意識到/自己的髒/這樣遇見同樣髒的人時/才能安靜地/互相凝視/我們的凝視/還很乾淨」夢媧與沈默在全盤認識接受彼此的傷痛後,不斷地對彼此傾訴,「我們兩個沒有祕密。」
什麼都說,任何想得起來的事都跟彼此分享。同時,他們也成為彼此的記錄者、領航員。「一開始我說我想買書,他就說要支持有河Book,便每次都從淡水扛個十來本到屏東給我,每本書上他都會做筆記,對我洗腦。」「是分享。」沈默立馬笑著辯解。
「有天,沈默突然問我,我們要在一起嗎?接著打開一本唐諾的書,空白頁他寫了一首詩叫〈我們七月六日誕生〉,那天是7月6號。但是最後一句沒有寫,他說要根據我要不要答應,有所差別。我就回,你就寫我們在一起吧。他寫完最後一句後把那本書給我,但是那本書到現在9年我還沒看完。」
「你有打開嗎?我只想問這件事。」難得機會沈默問出一直沒機會問的另個問題,不過答案在兩人的對視中也融化了。
9年來,沈默引導著夢媧的閱讀,「他丟一堆覺得超級好的詩給我,讀一讀就開始寫了。」但夢媧與沈默的詩風卻截然不同。
「她的詩比我好太多了」
「應該說他的詩系統跟我差太多,他會用些浮誇的、天花亂墜的,但我喜歡直指核心。」
《潔癖》一出手便囊獲國藝會、台北市文化局補助、周夢蝶詩獎評審推薦獎,但相對寫詩時間更長的沈默卻遲遲沒有出版詩集,令人疑竇。
「可以武斷地說,詩、散文、小說、劇本都是我在寫武俠小說裡的寫作練習。夢媧也說過因為我丟給她很多很棒的詩集,所以她少走很多冤枉路,我自己就走了很多冤枉路。我讀的寫的很雜,但其實全心投入的是武俠,其他都是旁加的。我甚至覺得寫了一千首詩,只有一首自己覺得是好詩。寫出一首好詩並不代表可以寫出一本好詩集,像《潔癖》概念很清楚,可以代表夢媧這個人,可是要我寫出一本詩集,我還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風格。」
➤尾聲——愛,開啟對人的理解
2019年沈默出版逾580頁的史俠史詩鉅作《劍如時光》,入圍了2020台北國際書展大獎,作家駱以軍讚道:「這部長篇的第一輪五個短篇,就像是昆汀.塔倫提諾90年代的經典電影《黑色追緝令》,可以排進百年經典小說。」這部小說不同以往武俠融入各種衰老病痛,駱分析「一方面採用人體攝影去寫人物,包含女性生產時要剪開會陰,或者衰老、臭味,都非常當代。另一方面他又能展演匪夷所思內功氣勁的靈動創造,極盛大、炫耀、豪華的劍舞之舞。」
會有這樣的呈現,沈默說:「我以前寫的武俠比較是武林高手經過自我訓練到一定的高度,會傷病會疼痛,但是很享受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孤獨。認識夢媧後我發現她的孤獨、傷痛、人生觀、世界觀都會重疊到我的身上,開啟我對他人的理解。《劍》裡有些人是我在現實生活裡無法接受、不想去理解的,可是夢媧開啟了我這個機能,讓我知道我還是有可能溫柔。因為我渴望理解她,進而開啟了因為愛而產生的超能力。」
《劍》後記沈默寫道:「寫《劍》時,家中歷經幾樁死生大事,風飄雨搖,千危萬險,似乎就要被現實惡浪撲擊淹沒,靈消魂解。而夢媧也從少女變作人妻、旋即成為母親的種種變化,更是驚心動魄。」2016年夢媧與沈默迎來第一個孩子禪,時隔不久兩人送走另一個毛孩子貓帝,產前沈默親屬亡故,產後夢媧親戚亡佚。「這幾年我們都一直卡在生跟死之間,我們都體驗到那現場,但那還不是發生在我的體內,而是在她體內,直接用很暴力的方法呈現。」
夢媧剖腹產完一年多後居家小產,現場如同《劍》描述:「劇烈連綿的疼痛此起彼伏,各種各樣的痛處接續發生,無止境的⋯⋯飛梵感覺到私處洞開。大量的液體持續湧出⋯⋯彷如身體下方也在應和眼前天氣一起下雨似的。一種非常完整的昏暗,鋪天蓋地。再也忍不住,持續的收縮讓飛梵悍然慘叫起來。而她完全不知道也不記得自己發出驚天駭地的狂叫。⋯⋯面對美麗少婦近於癲狂的情況,金玉手足無措。」
文字捕捉了真實片羽,訪談間細述的現場更覺悲傷,「所以生命在死亡中誕生,對我來說不再是意象,而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不管她的詩或是我的小說都在面對這個現實。」
➤後記——愛的鍛鍊
沈默說他和夢媧常討論到可以相戀、結婚、生子都是一種機運,若夢媧背上有蟲的那天沈默睡著沒接到電話,或許他們便不會走到今天。「愛情都是建立在這些很小很小的際遇上,有時會差個彎就不見。 我們很多時刻也會覺得撐不下去,比如說她曾失魂落魄兩個月或我2019年情緒爆發,她可以放棄我,我也可以放棄她。人隨時隨地要放棄都可以,可是為什麽要繼續?有時候也沒什麼理由,就是堅持下來了。」
沈默比喻就像是寫武俠,限古令與市場緊縮皆使武俠或許沒有期待與未來,但每次他想要放棄,便出現某個機緣讓他持續下去。因此他覺得人生跟愛情也是,「堅持只是你可以做得到的事,際遇卻是你不可管控的,所以我們很珍惜每一天,每一天好像都是嶄新的一天。」
至今早晨起床轉頭看到夢媧,沈默仍覺得感動。「不容易啊,每天都很疲憊。」所以「每天都想辦法再多認識夢媧一點,試著多愛她一點,因為愛情也是一種需要鍛鍊的肌肉。」●(原文於2020-02-19首度刊於OPENBOOK官網)
劍如時光
作者:沈默
出版:聯經出版公司
潔癖
作者:林夢媧
出版:逗點文創結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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