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關於集體缺愛的時代:《海神家族》
撰文|劉冠吟(華山文創園區品牌長)
陳玉慧《海神家族》最早於2004年出版,大受好評,後在2009年改編成同名舞台劇於國家戲劇院演出。今年7月重版出來,首先令我驚豔的是新封面。限量書衣版結合臺灣古厝、媽祖意象及琉球風情的鮮豔印花,將本書重要的三條脈絡融合其中,這麼混搭又這麼適合。
《海神家族》是作者半自傳的家族書寫,貫穿1930年前到近代,揉雜著外省、臺灣本地、日本的家族故事。書中每個角色都在生命中汲汲營營,求生存、也求人生的答案,但沒有任何一個主角得到愛,就像臺灣的近代史一樣,集體缺愛的無父的探問。
➤媽祖與陰性史觀
相較於《悲情城市》由男主角兄弟檔的故事串聯,《海神家族》是由女性的眼睛建構出陰性史觀。書中的男性主角篇幅佔比仍多,然而正因從女性視窗看去,相較於其他大時代的書寫,本書的男性角色較少家國英雄主義的表彰,反而充分展露出自身的軟弱殘破及困惑。社會邊緣的女性常常比別人多看到些什麼卻不說破,選擇背負及沉默,這些聲音都在本書中用優雅且流動的語彙呈現出來。
陳玉慧擅長的說故事魔法,在《海神家族》裡展露無遺。沒有使用高深或艱澀的文學語彙及技巧,流暢短篇的運鏡方式,娓娓道來家族成員的翻騰:出身琉球、遇上霧社事件後嫁入臺中林家的外婆綾子;會駕駛零式戰機、最後在二二八事件餘波中消失的外公林正男;擁有藝術魂卻大半輩子逃亡最後落腳巴西、支持臺灣獨立運動的叔公林秩男;從安徽輾轉來臺、中年返鄉卻又落魄回臺的父親二馬等等。主角們所要的定位、話語權、愛與被愛、存在感,這些寂寞既親近又熟悉,仍是我們當代窮盡一生在自問與追尋。
《海神家族》中的海神,就是女性神明媽祖。主角們在海洋間穿梭往來於日本臺灣及中國,海神以其溫柔但無言的姿態注視著大家,有時回應了主角的祈求,有時漠然。短篇中穿插著臺灣民俗的祭祀方式如拜地官、拜七娘媽、喪禮等,作者在訪談中提到:「在臺灣,很多人信神是基於世俗生活實用的考量。」各個神明有不同的職守及功能,讓故事中沒有講完的生老病死,彷彿在祭祀流程中補足。
➤那是缺愛而失語的台灣人
小說裡有多條曲折參差的感情線,對於各主角而言都具有鏡像的映照功能。這些感情線都不似傳統戰爭大片中亂世兒女的生死深情承諾,而是根植於現實土壤中發芽的情感需求。主角母親綾子在父親消失期間與小叔發展出所謂的不倫戀,但書中通篇未使用「不倫」兩字來形容,最激烈的場景不過是大女兒質問母親:「不要以為你跟叔公那些事情沒人知道!」於此嘎然而止。這段支線密密地鋪排在將近一半的章節中,散落且清淡,沒有具體實相。
就像二叔公在某次與母親擦肩而過時說的那句:「我知道並且深深體驗的事情,卻一輩子都無法告訴你。」在書的最末,二叔公還是回到了台灣墓園下葬,雖然如他本人所希望的,是葬在綾子附近,然不是並列而葬,是如同人生中的守護,在綾子的側後方。而綾子的身邊,是尋不到遺體的丈夫衣冠塚。
總是有人在逃亡,總是有人犯錯,總是有人被辜負,然而負心的那個也沒有比較快樂。這是一個大時代下大家集體缺愛跟尋愛的故事,沒有人找到答案,所有人都在顛沛流離中載浮載沉,就像作者在書末自陳:「我的父母可能沒有愛過我,但有誰愛過他們?」
臺灣在歷史定位跟航海地圖上都是一個迷幻的座標,「無父(fatherless)的海島,被出賣割讓,被殖民宰割,集體潛意識裡有無父及弒父的恐懼和糾纏,光這些就已幾乎快動彈不得。」《海神家族》裡承載著眾人對於生命中定位與愛的叫喊及追尋,從首次出版至今快20年,今日翻開再讀仍色彩鮮明,這就是臺灣人所生所長的心靈烙印。
「我常懷疑,但我無需懷疑,像我這樣的人便是臺灣人。」這是吾輩因缺愛而常常猶豫失語的臺灣人,不可錯過的經典之作。●(原文於2023-08-07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海神家族
作者:陳玉慧
出版:時報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玉慧
年少開始寫作,逐漸成為文字魔幻師,以會說故事聞名。曾在巴黎學習和從事戲劇,編導多齣舞台劇,後來在德國擔任駐歐記者,屢有獨步國際新聞,近年轉向影劇編導,文學和電影作品曾獲多項大獎,多部小說亦外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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