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6章:黑暗皇宮
早產的秀成已經滿週歲了,長得白淨俊秀,總是用他那雙像曉事了的清澈眼睛看人,不尋常的安靜。滿月不久便斷了人乳改喝奶粉的秀成經常吐奶,襁褓裹著瘦伶伶的身子,只那張臉玉雪可愛。
嚴高滿嬌既不疼愛秀成,也不討厭他。秀成好似嚴家養的一株果樹,等待開花結果。那孩子對誰都淡淡的,只跟徐媽親,是她一手帶大了他,也是她付出了無私的母愛,讓婉甜姊弟在生存這場硬仗裡有一小塊柔軟的土壤汲取活下去的養分。
嚴嵩事業愈做愈大,錢愈賺愈多,人愈來愈忙,在家的時候也愈來愈少。激增的財富令他的血液流動變緩、變冷,有時候他甚至對這個曾經溫暖的家感到陌生。他喜歡婉甜和秀成,就像喜歡朋友或鄰居家的孩子,任何一個街上偶遇的陌生人都可以敷衍得比他真心,可如果說他虛情假意,那又過分了,他只不過是心不在焉罷了。
沒有什麼比得上一個成功的男人更成功了。嚴嵩是這麼以為的。他是一個努力複製成功的作業員,只要確保它的高度和光彩不減,他就能一直活在別人羨嫉的目光中,安心卻寂寞地居住在一個金碧輝煌的黑暗皇宮。
如果他就這麼老去、死亡,也不啻是個善終,但是命運自有其深意,也可以說命運就是人們選擇了他們想要的自己──有了這個,就不能有那個;有了那個,就不能有這個。命運專一的嚴格性在這裡,但是在選擇之前,也給了每個人絕對廣漠的自由。
小學畢業之前,婉甜在嚴家平靜的長大,說不上快樂,也說不上不快樂,好像快樂是一種可以抵銷的東西。然而平心而論,她覺得自己是快樂的,起碼有秀成、徐媽和小叔叔在身邊,她沒有理由不快樂。從一個懵懂的小女孩長成到一個懵懂的少女,這之間的懵懂有著看似微小而巨大的差異,那些眼色、舉止和話語流動在小女孩朦朧的覺受裡,而日漸茁壯的敏感心思把那份覺受具體成形,像種下的幼苗在少女心底長成蔭大枝粗的樹影。婉甜知道大伯母不喜歡她,尤其不喜歡她愈長大愈亭亭玉立。婉甜不瞭解大伯母深沉的心思,也沒有意願去瞭解,她只希望從大伯母逼仄刺人的目光中逃走,躲進她注意不到自己的角落。
婉甜不上學的時候,通常都待在徐媽身邊幫忙,一方面她喜歡為徐媽分擔辛勞,徐媽也手把手教會了她許多;另一方面是因為大伯母總指派工作給她,表面上是說女孩子家遲早得嫁人,該學該會的「技能」一樣都不能少,免得將來給嚴家丟臉。然而婉甜愈是乖巧勤勉,嚴高滿嬌彷彿就愈不稱心,這裡那裡的挑她錯處,罰她辱她給她臉色看,到後來甚至演變成打打罵罵。
這時的婉甜常常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沒有機會躲的時候,就只能在睡前蒙著棉被抑聲飲泣,宣洩委屈。她知道沒有人幫得了她,嚴家上下沒有人敢為她說句話,除了小叔叔,但小叔叔愈是幫她,她就被打罵得愈慘;到後來,嚴家豪也無計可施——他也曾試圖向大哥求援,但忙碌的嚴嵩顧不得家中事,只商量著跟老婆大人溝通了兩句,就被嗆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末了只好裝聾作啞,撒手不管了。
嚴高滿嬌老是揚言威脅婉甜讓她輟學,嚴嵩表面上幫襯著說,至少給她讀到中學畢業,以後嫁人或找工作也好歹條件不會太差,然而決定權還是在老婆大人一句話。嚴高滿嬌彷彿吃了秤砣鐵了心,打定主意只供婉甜到小學畢業,到時要麼家裡幫忙,要麼去工廠打零工,滿十六就隨便找個人把她嫁了,眼不見為淨。
一天傍晚,嚴家豪從學校回來,看見院子裡洗菜的婉甜,汗污的臉,手上腳上狹長泛紫的鞭痕,不由得又興起憐惜之心。
「阿甜,妳放學回來先寫功課了沒有?」
婉甜慢慢搖了搖頭。
「我不是跟妳說了,回來先把功課寫完再做家事。」
婉甜的沉默等於回答他「這是不可能的事」,嚴家豪也知道,就是替她抱不平。
「學校功課跟得上嗎?」
「還可以——」
嚴家豪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妳知道,課業上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找我,雖然我也不怎麼聰明,但畢竟小學的課業我多少還是幫得上忙。」
「嗯。」
嚴家豪知道自己在說空話,婉甜根本忙得連寫作業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可能找他問功課,但他的良知讓他這麼說,彷彿這樣就可以減輕一點罪惡感。
沉默了片刻,嚴家豪彷彿還不想走,搭訕著問:「妳有沒有想過升學?」
這麼問好像升不升學都在她的意願中,與他人無干。嚴家豪也覺得自己問得傻,然而每天不找她說點話,好像這一天沒過完似的。
「想,也不想——」阮甜望著菜葉子,幽幽地說。
嚴家豪嘆了口氣,又提起精神給她一個支持的笑容,促狹地眨了眨眼睛,語帶保證地說:「妳別擔心,我會幫妳想到辦法的。」
她微微朝他一笑,他背光的身形嵌在殷紅的暮色裡,溫暖而強壯,讓她覺得可以依靠;而注視著婉甜的那雙清澈的眼睛,一如降臨的夜色,頃刻就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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