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八)|中年老赵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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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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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尝试小说体,人物有真实原型

十七岁那年,老赵还是小赵,高考落榜。

张榜那天,他兴冲冲骑着那辆凤凰牌的加重自行车到二十公里外的县城,正遇上拉练的军车过境。一辆接一辆军绿色带蓬的大东风,头尾相接,缓慢前行,沿路围观的群众热情洋溢,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往车上递。坐在蓬里的年轻士兵,脊背挺直,拘谨地微笑。

小赵在马路边伫立片刻,心想好神气啊。可是他记挂着贴在学校门口的那张成绩榜,不敢多耽搁,推着自行车,挤过人群,费了好大劲,终于来到了学校门口。看榜的人不多,没有相熟的同学。可能都去拥军去了吧,他心想。

他平常成绩中等,高考后估分,感觉应该至少能上个专科。那时候,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考个大专已经算是家门有幸,他有自知之名,对成绩也没有过高期待。然而,最终看到“赵军 380分”的时候,他眼前一黑。他连400分也没考到,别说大专,中专也没有希望。

沮丧让他无地自容,他想赶快离开,免得一会儿碰上同学。他避开大路,避开拥挤的人群,抄小道骑出县城。他往回家的方向骑,他一直蹬到浑身汗湿,骑过了拐进村子的路口,骑到精疲力尽才停下来。他停下的位置在沟边,他坐在沟沿,失神地望了一会。时值盛夏,草木葱茏。沟底有个水泉,反射着下午两三点的阳光。

朱莉 512分。有一瞬间,他想起成绩榜上的这个名字。朱莉是他的同班同学,家在县城,父亲是邮局局长,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所有人都喜欢她。她能读个很好的一本学校了。他想。

小赵在那里一直坐到太阳西沉,肚子咕咕叫。他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家面对父母,还有兄弟姐妹,还有一村子的人。他在村口遇见父亲,背着手出来找他,焦急写在脸上。但看他那副光景,什么也没说,拍拍他的肩膀,接过车子骑上去,示意他坐上后座。

小赵坐在灶前,把头埋在碗里,吃着母亲给他留的一锅子面。父亲坐在门槛上,面朝着院子抽烟。

“大,我想去当兵。”他放下碗,小声说。

一切都很顺利。送兵那天,全家都来到县城。鞭炮齐鸣,硝烟弥漫。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新兵队列里,觉得十分骄傲。没考上大学也无所谓,能成为“最可爱的人”,为国效力,不比上大学强太多吗?

上车之前,他扭转头。他看见母亲在抹眼泪,弟弟们在冲他挥手,父亲背着双手,微笑地远远看着。

他和一帮新战友,坐在张榜那天看到的那种军车里,驶往军营。可惜朱莉了,她想起那天。正是在那天,朱莉在往军车上扔苹果的时候,意外摔倒在车轮之下。小赵没看到,是后来同学告诉他的。他后来还见过一次朱刚,朱莉的弟弟,也是他同班同学。他肩头耸动,泣不成声。小赵有些惊讶,朱刚以前打群架、吹牛逼,他只见过他让人家哭,他没想到他也会哭。凭着姐姐的事故,朱刚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他才考了300分,离中专线还有100分。小赵觉得,这是应该的,这体现的是社会主义的温暖。

军营的第二年,小赵考上了军校,弥补了大学落榜的遗憾。他觉得幸福又幸运,什么也没错过。军校毕业,他被分配到空军某部。可惜他身高不够标准,没法当飞行员。但当后勤人员也不错啊,同样为国防建设贡献力量。

参加工作第二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刚结婚,他所在的连队撤编,人员被调往省外。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异地恋情。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也不在妻子身边。工作需要嘛,我也没办法。他觉得妻子的埋怨没有道理,我是军人,哪儿有军人扔下军务的道理。这也就是和平年代嘛,打仗的话,你能随时撤离战场说要回家陪老婆待产吗?没这种事嘛。

但他很爱儿子,每次回家探亲,都带的大包小包的零食、玩具,对于妻子吩咐的照顾儿子的一切杂务,也从不推脱。

儿子两岁那年夏天,他在部队收到弟弟的电报:父病危,速归。那时候,部队正准备一个大型的演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00周年。他犹豫再三,没向领导开口,把电报塞进抽屉,回电:儿不孝为大家。

国庆那天,他看着战斗机阵列在天安门上空翱翔,心里无比骄傲。他觉得,父亲一定能理解。

过年的时候,他带着妻小回家。那是母亲第一次见到孙子,但父亲没有等到。他把一整瓶剑南春洒在了父亲的坟头,教儿子说“爷爷,我来看你了。”儿子奶声奶气,只学得会“爷爷,看”。

后来,在一篇题为《心中永远的痛》的文章里,他写到:

战友父亲的寿宴上,看到战友和爸爸亲昵互动的画面,我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冲动。我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走到战友父亲的面前,“叔叔,我可以叫您一声爸爸吧?”叔叔有些愣神,随即笑了,也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当然可以啊。”“爸爸,祝您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把眼里的泪水成功倒回了眼眶。

很多年以后,久别重逢,当年的小赵已经头发花白,变成了老赵。而我,也从当年他嘴里的小胖子,变成了个老胖子。我们,还有另外几个他的战友,在一家餐厅的包厢,喝酒叙旧。老赵很会照顾场面,致酒辞说得一套一套,敬重逢、敬党的生日、敬伟大祖国战胜疫情。电视里刚播完《大决战》,现在是奥运开幕式。有人说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办什么奥运会呢,日本疫情这么严重。另外一个接话,应该都是要打疫苗的吧?不知道打的啥疫苗,可别是日本疫苗,看看台湾,打日本疫苗死了多少人。老赵说,我们的国产疫苗恐怕顾不上他们。管小日本的人,让他们失控好了。我端起酒杯,打了个哈哈。来来来,喝酒。参加奥运会的中国代表团搞不好人数最多呢也不管啊?再说,你们现在嫌人家办奥运会了,等会儿中国队得金牌了,你们还不知道多激动呢,哈哈哈。

那晚结束,他步行送我回酒店。酒喝得有点儿多,他话匣子关不住。他说转业后一直在市委舆情办工作,现在还是个副主任。老婆总唠叨,嫌他放弃了每月一万多的军转工资还有40万的转业安置费,非要当公务员,挣现在那每月5000块。“钱是小事,当时自主择业的话,我感觉我会失去组织,失去方向的。”“啊?你可真是党的忠诚卫士,我要是你老婆,不跟你离婚都是轻的,对了,你儿子呢?”正在这时,他的电话铃响起。他拿起来看看,念叨说是工作电话。接完电话,跟我解释,某领导新得提拔,正在公示,某个公众号提前发了贺文。领导大怒,让赶紧删帖。我不解,这有啥怒的啊?怕知道的人多,才公示期,万一被举报坏了事。此后的路上,他一直在打电话找人,删帖。那是个周末,听起来找人并没那么容易。后来我说,那你赶紧回去忙正事吧,我这也就到了,咱们再联系。他听了我的话,临走前,我们在路灯下握手,他说:我没想到你现在还喜欢写字呢,《回乡记》写得很好,不过这个时代,有点灰暗。我的文章你看了吧?和你风格完全不一样,但也是有真情实感的呢。我连忙说,是是是,我都看了,很感人呢,尤其是关于父亲的。

我在返回成都的第二天,接到老赵的电话,说起那天晚上中断了的关于他儿子的问题,他说儿子两年前偷跑去香港,和香港的学生一起游行,发了张自拍照在外网,被人举报,结果被学校开除了。我大为震惊,问你不是舆情办专管舆情的吗?这种事你应该能帮得上忙啊?他叹口气,说当然出了些力,不然那狗日的恐怕关进去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现在也管不了他,那次他从学校回来我打了他,他夺门而出再也没回来过,只和他妈联系,我问都不问。对了,我给你寄了本书,嘿嘿,我自己主编的,你要看噢。

隔天,我从顺丰的快递柜里取出那本书,拆掉塑料包装,露出红色的硬皮封面,书名是烫金的手写体:我和我的祖国——庆祝建国1000周年。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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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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