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兒|托妮.莫里森
有一種孤獨可以被搖晃。
手臂交叉,雙膝蜷起;抱住、別動,這動作並不像輪船的顛簸,它使人平靜,而且不需要搖晃者,它是一種內心的孤獨-就好像有皮膚將它緊緊裹嚴。
還有一種孤獨四處流浪。
任你搖晃,絕不就範。它活著,一意孤寂行。它是一種乾燥的、蔓延著的東西,哪怕是你自己的腳步聲,聽著也彷佛來自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人人都知道怎麽稱呼她,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被人遺忘、來歷不明,卻永遠不會失蹤,因為沒有人在尋找她;即便有人在尋找,他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又怎麽喚她呢?雖然她有所要求,但是沒有人要求她。青草漫漫的地方,那期待著愛和尋機討債的姑娘炸裂得七零八落,使得那咀嚼著的狂笑輕易將她吞個精光。
那不是一個可以繼續的故事。
他們像忘記一場噩夢一樣忘記了她。那些看見她出現在門廊裏的人們,先是編造故事,添枝加葉,隨即又迅速地、故意地忘記了她。那幾個同她說過話、與她一起住過、愛過她的人,用了更長的時間來忘記她,直到他們發現,自己不能記起也不能複述她說過的一句話,只好開始相信,她其實什麽也沒說過,不過是他們自己無中生有罷了。
於是,到頭來,他們也將她遺忘了,記憶似乎是不明智的。他們永遠不知道她在哪裏或者為了什麽蜷縮一團,也不知道她如此渴求的那張水底的面孔究竟是誰。有關她顎下笑紋的記憶,本該留下,卻蕩然無存,那裏門閂緊閉,地衣又將它蘋果綠的花朵覆滿了鐵鎖。她又怎能妄圖用指甲開啟被雨水淋蝕的鐵鎖呢?
那不是一個可以重複的故事。
於是他們忘掉了她。好像忘掉睡不安穩時做過的一個不快的夢。然而,他們醒來的時候,偶爾有一條裙子的窸率聲倏然而逝,而那在夢裏擦著臉頰的指節也似乎是酣睡者自己的,有的時候,一個親朋故友的相片盯著看得太久也會變樣,上面移動著比親人的臉更為熟悉的什麼,願意的話,他們摸得到它,可是千萬不要摸,因為他們知道:一旦碰了,一切將不會安然如故。
這不是一個可以流傳的故事。
一百二十四號後面的小溪邊,她的腳印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它們是這樣熟悉。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把腳丫放進去,都會合適。拔出腳來,它們又會消失,彷佛從沒有人打那裏走過。
漸漸地,所有痕跡都消失了,被忘卻的不僅是腳印,還有溪水和水底的東西。留下的只有天氣,不是那被遣忘的來歷不明者的呼吸,而是簷下的薰風,抑或春天裏消融殆盡的冰凌。只有天氣。當然再不會有人為一個吻而吵吵鬧鬧了。
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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