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徬徨少年時|赫曼·赫塞

anr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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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64顆{讀不懂的靈魂防腐劑}對一隻未孵出的鳥來說,蛋殼裡就是他整個世界,若想出生,就必須摧毀這個世界。

在朝理想前進時,我必須穿越黑暗的國度;我的成長,到底是覺醒的過程,還是一則迷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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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網路(轉載內容不等於章節順序)

赫塞以的精神分析的手法切入,並以諾斯替哲學中光明與黑暗的二元衝突,展開了主角少年辛克萊向內自省、邁向成熟卻顛簸不已的成長歷程。

少年辛克萊的家庭是光明與理想的代表,但他的世界被「惡少」克羅默徹底擾亂了。克羅默帶來了另一個充滿黑暗紛擾的世界,辛克萊也陷入了謊言的深淵,兩個世界初現端倪,迎面而來的衝突使得他焦躁、徬徨。

這時候,另一個少年德米安出現了。德米安,從原文字源上看,一開始便作為隱喻,象徵著兩個世界、象徵著矛盾,德米安看起來似乎拯救了辛克萊,但卻讓分裂、衝突、二元共存,出現在少年辛克萊的面前。辛克萊必須在追求理想的同時,面對自己內心的慾望與黑暗,孤獨的走上摸索人生的道路。

多年後,當辛克萊又一次要面對艱難的人生抉擇時,以不同面貌出現的德米安再度成為他的人生引路人。辛克萊最終終於明白,「覺醒的人只有一項義務,那就是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著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這條路通向哪裡。」

・鳥奮爭出殼。蛋就是世界。誰若要誕生,就必須毀掉世界。

・我曾是探尋者,現在仍是探尋者。但我不再去星辰和書籍中探尋,而是開始學習傾聽我血液中呼嘯的教誨。我的故事並不讓人愉快。它不像虛構的故事那般甜美和諧。它有荒謬和迷惘的味道,瘋狂和夢境的味道。它的味道,就像那些不再想自我欺騙之人的生活的味道。

・每個人都帶著他誕生時的殘渣,都背負著史前世界的黏液和蛋殼,直到生命的終點。有些生命永不成人。它是青蛙、蜥蜴、螞蟻。有些生命上身是人,下身是魚。但所有生命都是自然朝向人的造化。

・所有生命都有同樣的起源,都來自母親,來自同樣的深淵。每個生命都奮爭著,試圖從深淵中奔向各自的目標。人們彼此理解,但每個人,都只能解釋其自身。

⟠ photo by saavini

我的故事要從我十歲那年,還在小城中讀拉丁文學校時的經歷講起。

那時的蕪雜氣息撲向我,痛苦和愉快的戰慄撞擊我的心。昏暗的街巷,明亮的屋宇、尖塔,鐘聲和一張張面孔。舒適愜意的房間,神祕靈異的房間,散發赤誠親密的味道,兔子和女僕的味道,備用藥品和乾果的味道。兩個世界融於一處。日與夜從兩個極點徐徐而來。

一個世界是我的父宅。它甚至窄小,只住著我的雙親。我對這個世界的大部分都十分熟悉。它意味著父親和母親,疼愛和嚴厲,榜樣和學校。柔和的光澤,清澈與潔淨屬於這個世界,還有溫存親切的交談,洗淨的雙手,考究的衣裝和良好的禮節。在這個世界中,我們在清晨祈禱時歌唱,我們慶祝耶誕節。有一條通往未來的筆直道路,有責任和過失、愧疚和告解、寬赦和善念、愛慕和敬意、《聖經》和箴言。這個世界需要守護,生活才能明淨純潔,美好有序。

另一個世界也始於我們家中,光景卻截然不同。氣味不同,語言不同,人們遵循和要求的不同。那裡有女僕和工匠,鬼怪故事和流言蜚語。它充滿無數令人難以置信又無法抗拒的可怕事物,神祕事物:屠宰場、監獄、醉漢和潑婦、分娩的母牛、跌倒的馬;偷竊、兇殺和自尋短見。到處都是既美妙又驚人,既野蠻又殘忍的故事。而毗鄰的街巷和房子周圍則遍布員警和流浪漢。醉鬼在打老婆,姑娘們紡織的線團從深夜的工廠滾落出來,老婦正在為施病行巫術。森林裡藏著強盜,鄉警抓捕了縱火犯—— 四處奔湧著這方暴躁世界的氣息,它幾乎無孔不入,卻唯獨沒有侵襲家裡那幾間我父母居住的屋子。這真是再好不過。多麼美妙,我們中間充滿和平、秩序、安寧,充滿責任和良知、寬恕和友愛—— 妙極了,另一個世界也無所不有。一切刺耳喧囂、黑暗暴力的事物盡在其中。

從這個世界,我只要縱身一躍,就能逃回母親身邊。而奇異的是,這兩個世界竟如此緊密地相依相伴!比如我們的女僕莉娜,她晚上坐在門旁的起居室祈禱,用她嘹亮的歌聲和我們一起唱歌,洗淨的雙手放在平整的圍裙上。

這時,她屬於我的父親母親,屬於我們。她生活在光明和正義中。但當她在廚房或馬廄裡給我講無頭侏儒的故事,或當她在肉鋪裡和鄰家婦人爭吵時,她卻變成了另一個人,屬於另一個世界。她被這個世界的祕密包圍。所有人皆是如此,尤其是我。我自然屬於光明正義的世界。

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但無論我望向哪裡,聽聞什麼,另一個世界都無法回避。我生活在這個世界裡,儘管它於我十分陌生,時常讓我驚訝,儘管這個世界讓我感到不安和恐慌。偶爾,我甚至寧願待在這禁忌的世界,因為當我回歸光明—— 這種回歸既好又必要—— 我就像回到了乏味無趣又沉悶寂寞的世界當中。有時我知道:我生活的目標是成為父母那樣澄明純潔的人,謹言慎行,有條有理。但是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我還要走很長的路。我要上中學,讀大學,參加各種考試和測驗。

走這條路總要經過一旁的黑暗世界。穿過它,很可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很多我酷愛的故事都提及失足少年的經歷。這些故事最終總以少年回到父親身旁,回歸光明世界作為救贖和慰藉。我完全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善意的、合乎希望的結局。但即便如此,故事中邪惡墮落的部分仍舊分外迷人。假如可以坦白地說出真話:失足者有時受到懲罰,重歸正途,簡直令人遺憾—— 但人們不會這麼說,也不會這樣思考。它只是以某種方式作為徵兆和可能,深藏於人的潛意識中。我想像的魔鬼可能就在樓下的大街上,喬裝一番或顯而易見,或者它在集市裡、客棧中,卻從來不會出現在我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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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0歲那年,趁著半天假期,我約了兩個鄰家男孩出門玩。半路上,我們遇到了弗朗茲.克羅默,他是鎮上裁縫的兒子,長得十分壯碩,同樣在公立學校讀書。他的父親經常酗酒,家庭的名聲十分不好。我聽說過他,有些怕他,因此一點都不樂意他加入我們。他當時已有許多成年男性的特徵,並刻意模仿工廠工人的言行舉止。那天,他領著我們從橋頭爬下河堤,然後鑽進橋拱當中。橋墩與緩慢流淌著的河水之間,有一條狹窄的帶狀區域,上面堆積著一些垃圾、陶瓷碎片和生鏽的鐵絲等。有時候,可以在這個地方撿到一些有用的東西。

我知道,父親一定不會同意我跟弗朗茲.克羅默來往,我也打從心底懼怕著弗朗茲,但我又十分高興他能接受我,而沒有什麼差別對待。儘管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卻很自然地聽從他的指令,這似乎早已成為老規矩。

翻找了一番之後,我們坐在一旁休息。弗朗茲朝著河面吐口水,這讓他看起來更像個成年人。他把唾沫從牙縫中吐出,可以準確地命中目標。漸漸地,大家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們開始吹噓在學校中的英雄事蹟與惡作劇。我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但又害怕我的沉默會讓他不滿。在遇到弗朗茲.克羅默之後,我那兩個朋友便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我。對他們來說,我彷彿是一個異類,我的行為和穿著與他們格格不入。我的學校、我的出身意味著弗朗茲不可能喜歡我,同時我還敏銳地察覺到,我的兩個朋友很快便會和我劃清界線。

最終,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下,我編造了一個不曾發生過的故事。我告訴他們,某一天晚上,我和一個好朋友悄悄鑽進磨坊旁的果園中,偷了滿滿一袋的蘋果,品質相當優良。我盡量語氣自然地講述這個故事,好讓他們接受。同時為了避免冷場,以及害怕情況惡化,我又詳細描述了一些細節。我告訴他們,當時我們一個負責把風,另一個爬上樹使勁搖晃樹枝。最後,袋子裝得太滿,我們不得不捨棄其中一半,等半個小時過後才又折返,將剩下的一半帶走。

講完這個故事後,我停頓了一會,期待著他們的回應。我希望他們相信我講的故事。那兩個男孩默不作聲,等著弗朗茲.克羅默發表意見。他瞇起眼睛盯著我,以一種語帶威脅的口吻問道:

「這件事是真的嗎?」

「是。」我回答。

「你確定?」

「是,我很確定。」我死死咬著這一點。

「你能發誓嗎?」我開始有些擔心,卻立即表示可以。

「嗯,我相信你。」他說完,便轉過頭去。

我成功地瞞了過去,並慶幸他很快便站起來,準備打道回府。爬上橋之後,我有些遲疑地表示自己想回家了。

「那麼著急幹什麼?」弗朗茲笑著說:「我們順路,對不對?」然後,他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我卻不敢跑開;他的確朝著我家的方向走去。我倆逐漸走近,當我看到門上大黃銅門環、窗戶裡透出的光芒以及母親房間那熟悉的窗簾,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當我剛邁進門口打算關上門時,弗朗茲.克羅默緊跟著擠了進來。走廊裡十分陰冷,只有面向院子的一扇窗戶透入一絲陽光。他死死地挨著我,抓著我的胳膊壓低聲音說道:「別急著走嘛。」

我看著他,有些害怕,但他的手像鉗子一樣夾著我的手臂。我猜測著他想說什麼,是不是想傷害我;心中考量著是否該大聲呼救,應該有人能及時跑來救我。但最後我還是決定聽聽他想說些什麼。

「有事嗎?」我問道:「你想幹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想問你一點事。但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喔,是嗎?我沒什麼能告訴你的。我得上樓了。」

接著,弗朗茲.克羅默輕聲問道:「你知道磨坊旁的果園是誰家的嗎?」

「不就是磨坊主人的嗎?或許吧?」

弗朗茲攀著我的脖子,用惡狠狠的眼神盯著我,笑得不懷好意,表情也十分殘酷。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那是誰家的吧。我早知道有人偷了蘋果,而且我還知道果園主人願意出二馬克懸賞盜賊。」

「哎呀,天哪!」我喊道:「你不會告發我吧?」

我覺得他沒有那麼好心。

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背叛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我強烈地這麼覺得,他與我們並不是同一路人。

他冷漠地望著我,帶著一絲輕蔑。

「嗯?你知道我現在要上哪兒去嗎?或許我應該去趟警察局,我跟那些警察很熟的。」

他轉過頭作勢要走。我立刻抓住他的袖子,我不能讓他走。我寧願死也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

我懇求道,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弗朗茲,拜託你別去。你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對不對?」

「對,我是在開玩笑。但你要多付出點代價。」

「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他瞇著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之後,他虛偽地說:「你別給我耍花樣,你明知道我現在就可以去賺那二馬克。我很窮,所以對我來說那可是一大筆錢。但你家很富有呀,你看,你隨隨便便都能拿出一隻手錶。你只要給我二馬克,那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真的沒有錢呀。」我沮喪道:「我連一芬尼都沒有。但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我有一個錫做的玩具士兵,還有一個羅盤。你等一下,我現在就上樓拿給你。」

克羅默撇撇嘴,露出一抹冷笑,然後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粗暴地吼道:「留著你那些破爛吧,誰要你的臭羅盤?別惹我發火!聽著,我只要錢!」

「但我真的沒有錢呀,你這樣逼我,我也沒有辦法。」

「不管怎樣,明天你必須給我二馬克。放學後我會在市集附近等著。就這麼決定吧,你明天要是拿不出來,就有你好受的!」

「但我上哪裡去弄這二馬克啊?」

「你家裡多的是,至於怎麼弄到手,那是你的事。記得,明天放學來找我。別說我沒警告你,要是弄不來的話……。」他瞪了我一眼,又吐了口口水,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像個幽靈。

在那個瞬間,我連樓梯都爬不上去了。我的生活全毀了。

***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獲得救贖。我的救星替我的生活帶來了光明,這樣的影響一直持續至今日。那段日子裡,學校新來了一個轉學生。他和母親剛搬到鎮上,袖口上別著黑紗,顯然他的父親剛剛去世。他的年齡比我大幾歲,被分到了高一年級。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成熟,不像一個孩子,而更像一個成年人,或者說更像一名紳士。

他在學校中並不受歡迎,他從不與我們一同玩耍,也不參與任何打架鬥毆。在面對老師時,他往往能保持堅定和自信,這讓我們十分崇拜他。他的名字叫做馬克斯.德米安。

我對他的印象說不上好,反而有些抗拒,因為他太過高傲冷淡且過於自信,眼神也比較複雜,透著一股憂傷以及絲絲嘲諷。我卻情不自禁地注意他,與喜歡或討厭無關。但每當他轉頭看向我,我都會慌忙移開目光。時至今日,仔細想想他當時的所有作風,確實與其他學生不一樣,有著自己的特質,即使盡量保持低調,仍是那麼引人注意。就像一位王子喬裝成鄉巴佬並努力與他們打成一片,但王子始終是王子。

我注意到其他學生也都對德米安十分好奇。我沒有將他眼中的那個該隱告訴任何人,但其他人仍然對他頗有興趣。對於他這名轉校生,開始有流言在學生中間流傳。

我希望能記住這些所有流言,因為每個流言都讓他顯得更神祕。

其中最早的流言是,他的母親非常富有,而他們母子倆可能從未去過教堂。還有流言說他們是猶太人,也可能是穆斯林。此外,大家還說德米安很會打架,這一點可以得到證實。聽說他們班最壯的學生約他打架,而在被拒絕後,罵德米安是懦夫。最後,德米安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旁觀的學生說,德米安當時一隻手便掐住了那個男孩的脖子,男孩很快就憋得臉色發白;再後來,那個男孩夾著尾巴的逃走了,之後也沒再到處惹事。有一天下午,甚至有人謠傳那個男孩已經死了。而當時,即使最不可思議的謠言也有人信。接下來,人人都對德米安津津樂道。沒過多久,學生之間又傳開了新的流言:德米安與女孩關係親密,而且他「精通此道」。

那段日子裡,我仍受克羅默的脅迫。我無法擺脫他的掌控,即使在他不找我麻煩的日子裡,我也仍然活在他的陰影底下。他會闖入我的夢境,做一些比現實中更惡劣的事情,我完全淪為了他的奴隸。我經常做夢,在之前的夢境中,我往往比在現實中更活潑,但由於他的闖入,我的夢已不再那麼燦爛。我幾乎每天都會做惡夢,夢見克羅默虐待我、朝我吐口水、把我按倒在地上;更糟糕的是,他還唆使我,更準確的說法是,強迫我做壞事。其中最令我發瘋的,是我居然夢見我被迫去謀殺我的父親。克羅默磨好刀,放到我手裡。然後,我們隱藏在道旁的樹林中,等待有人經過,我事先並不知道要刺殺誰。當這個人接近時,我才發現居然是我的父親。然後我就醒了。

夢醒之後,我偶爾會想起該隱和亞伯的故事,卻幾乎沒再關注馬克斯.德米安。說來也奇怪,我們再次接觸也是在夢中:克羅默一如既往地虐待我,但這次把我按倒在地上的人變成了德米安。然而,克羅默的虐待令我崩潰,但換成德米安後,我居然很樂於接受,恐懼之餘竟然產生了一絲狂喜。這樣的夢我做了兩次,再然後,折磨我的人又換回了克羅默。

現在每當我閉上雙眼,都能回想起一些關於他的畫面。那是在我家門前的小巷子中。有一天,我看見他站在那條巷子中,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正在畫著什麼。他在畫我家大門上方的那個徽章。我站在窗戶後面,隔著窗簾盯著他,打量著他那專注、冷酷的臉,很男人,就像是科學家或藝術家,眼神中透著剛強、冷靜和睿智。

還有一次也令我印象深刻。數週後,我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圍觀一匹倒地不起的馬。馬脖子上仍套著車軛,牠的鼻孔大張,痛苦地呼吸著,傷口流著血,染紅了身下的路面。我有些噁心,轉過頭去不看,我看到德米安沒有擠進圍觀的人群,而是遠遠站在後面,那天他像往常一樣高深莫測。

他似乎在盯著馬頭看,眼神中透著深沉、平靜、狂熱而冷靜。我一時間呆住了,隨後又覺得我們越來越疏遠。

盯著德米安看,我感覺那是一張男人的臉孔,而絲毫沒有稚氣。

我還感覺,那也不全是男人的臉孔,而又具有一些女性的特質。在那一刻,我覺得他的面龐既不陽剛也不軟弱,既不滄桑也不幼稚,彷彿永恆,已經歷千年,承載著久遠時代的印記。像動物,像樹木,甚至像星辰,這些都超出了我的理解。當時,我並不像現在這樣對他有如此清晰的認識,只有似是而非的感覺。或許他長得很帥氣,或許我喜歡他,而或許是排斥他,我不確定。我只是覺得他與眾不同,像個動物或幽靈,甚至像一幅畫。他與我們都截然不同。

***

我曾經相信,感恩並非美德。要求一個孩子感恩,更是一種過錯。為此我對自己在馬克斯・德米安面前的不知感恩並不失望。今天的我已經確信,假如德米安不從克羅默手中解救我,我將度過患病而墮落的一生。即便在當時,我也能認識到,他的解救是我少年時最重要的經歷—— 但救星一旦創造奇跡,我就將他拋在了腦後。

不知感恩並不讓我驚奇,如我所述。奇怪的是我竟毫無好奇。我怎能安然度日,而不去探究德米安的奧祕?我怎能克制欲望,不去傾聽該隱、克羅默和讀心術的故事?

不可思議,但事實恰恰如此。我突然掙脫了惡魔的羅網。眼前的世界明亮而歡快。我不再遭受恐嚇,不再被人卡住喉嚨。絕罰被解除。我不再是個遭人蹂躪的被詛咒者。像從前一樣,我是個學生,是個孩子。我的天性迫不及待地去重新尋回平衡與安寧,它願意付出一切,去扼殺和遺忘我身上的醜惡與脅迫。那段關於罪責與恫嚇的漫漫往事,很快地溜出我的生活,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蛛絲馬跡。

今天的我同樣無法理解,當時,我為何急於遺忘我的臂助與救恩。逃離了地獄苦海,逃離了克羅默可怕的奴役後,我殘破的靈魂以它全部的熱情和力量,遁入從前的幸福與滿足—— 回到我失去的天堂,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姊妹間,回到純潔的芬芳裡,回到上帝悅納的亞伯的虔敬中。

和德米安短暫交談的數日後,我已徹底接受了重獲的自由,不再擔憂災禍驟臨。這時,我做了那件渴望已久的事—— 懺悔。我走向母親,給她看那個破碎的、裝滿籌碼的存錢罐,告訴她,由於自己的過錯,我遭受了惡人長久的折磨。她有些不解。她看了眼存錢罐,看到我蛻變的目光,聽到我蛻變的聲音,她感到我已痊癒,我已重新歸來。

我懷著崇高的心情開始慶祝我的新生,慶祝遊子歸鄉。母親帶我到父親面前。我再次講述了我的遭遇,激起無數的疑問和驚呼。父母撫摸我的頭,歎息著,如釋重負。一切都那般精彩,像部小說,一切都在奇妙的和諧中化解。我帶著真正的激情,投身到這種和諧中。重新擁有我的和平,父母的信任,再多我都無法飽足!我成了戀家的模範學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樂意和姊妹們相伴。以得救和皈依的心情,我在祈禱中唱著我熱愛的老歌,發自肺腑,絕無謊言。

可我依舊心神難安!究其原因,的確只能是因為我遺忘了德米安。我本該向他懺悔!這種懺悔該少有偽裝,少有傷感,該是我更大的解脫。因為是他攫住我全部的根鬚,將我重新植入我遺失的樂土。我收穫了家園,收穫了赦免。但德米安卻不可能屬於這個世界。他無法在這個世界生根。他是個不同於克羅默、卻又和他相同的—— 誘惑者!他也聯結了我和另一個世界,那個我永遠不想和它再有任何瓜葛的罪惡世界。現在我不能、也不願出賣亞伯,歌頌該隱。現在,我剛剛重新成為亞伯。

但這只是表面。內在的原因是: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和成就掙脫了克羅默和他魔鬼的手。我曾試圖在世界的小徑上漫步,可它於我太過污濁。當我被一雙友善的手搭救,我只想頭也不地回到母親的懷抱,回到安全地帶,回到我馴良的童年生活。我變得更年幼,更依賴,更孩子氣。我必須像依賴克羅默一樣重新依賴什麼,我無法獨自前行。在我盲目的內心中,我選擇了依賴父母,依賴古老而值得鍾愛的「光明世界」。

儘管我知道,這個世界並非唯一的世界。可假如我不這麼做,我就會抓住德米安,會把自己交付給他。但我沒有。我認為這是我對他古怪思想的正當懷疑。可真相只能是我害怕他。他對我的要求比父母對我的要求多得多!他驅策我,警告我。他嘲弄我,諷刺我。他想讓我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啊!今天的我知道:世上再沒有什麼別的,比走那條通往自我的道路,更讓人愁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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