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五)|我爹的陋室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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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二婶家叫门未应之前,趁着天色尚明,先回了趟家。

这是父亲五年来第一次坐在自己二十六年前举债修建,又在过去二十一年费心维护,眼看着一点点好起来,如今像自己的人生般无法挽回地衰败下去的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草,我站在房檐下面,闻到韭菜的香味,一看,原来从散水石阶下面,有韭菜长出来。多年前老妈栽的月季,这几年野蛮生长,已经和核桃树的树叶纠结在一起,乍一看,以为核桃树开出了月季花。核桃树上没几颗核桃,柿子树上也没几个柿子,李子树上更没李子。老妈说今初春果木受了霜冻,想必信息来自于她平日里视频电话不断的老姐妹。

我找出几年前买的,走时留在家里的助步器,老爷子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四处瞅。还惦记着他的铁锨、䦆头、架子车,有个他从前修剪果树用的铁梯不见了,他让我找了厨房又找厕所,也没找到。

偏房还是泥肧房,很简陋,小门小窗,泥土地面,是二十六年前从老宅的窑洞里搬到这里时盖的第一批房子。几年后又盖了朝南的砖瓦房,老妈做主,外墙和地面都贴了瓷砖,收拾得漂漂亮亮。正是因为过于漂亮,和农村的现实环境不相匹配,地板脏了清理都不容易,老爷子在有生之年几乎没有在新房子里睡过觉。他一直住在那间阴暗,粗陋的土坯房里,只在某些夏天的夜晚,去正房的客厅里看看电视。他生病以后,渐渐行动不便,正房二十公分高的散水台阶对他都成了困难。后来我买了新电视,装在他住的小房间,正房就在再没去过了。

五年前的那个初秋,我回家探望父母。才发现老爷子困在那间屋子里,几天没上过炕,一天到晚坐在屋角的那张单人沙发上,脖子朝一边梗着,喊腰疼。屋子通风很差,污秽难言。后来别人都说哎呀你好孝顺,把父母接到身边照顾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叹一口气。不是孝顺,是没办法。那时的情形,比我前一天探望的所有人都让人绝望,没办法假装事情会自己好转。

五年后返乡,老爷子最怀念的,仍是他那间陋室,一进院子,就探头往那边张望。只是如今也进不去了,那间屋,和新房子高出地面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它是低下去。在他足力日渐不逮的那些年,我们在门槛下面放了砖,先是一阶,后来增加到两阶,最终仍然于事无补,他终究还是只能困在里面。

我把轮椅推在门口,让他往里看。里面一切都是他走时的原样,那个漆有凤凰的上翻盖柜子,那张他在其中不眠不休几个昼夜的单人沙发,那个洗脸架,还有墙上经年的相框……老妈说要是烧炕的话,应该把炕上那床被褥塞进炕洞里烧掉,脏烂成那个样子。我说不然拿出来院子里烧,老妈又担心引燃其它东西,而我,其实也不想破坏满院的绿意,最后讨论无疾而终,还是让它铺在那里自生自灭。

我拍了张视频发到群里,哥回说,院子长成草原了。

我和二姐试图铲一铲草,没几下放弃了。有些地方草太厚,轮椅在上面还算顺畅,铲了之后,地面反倒坑洼难行。而且,也没什么大的意义,铲再干净,无人涉足,过段日子照样风吹又生。

后门外的黄花儿菜还开着,当年拿他们当宝贝,每天要趁含苞待放摘下来蒸半熟再晒干,日后好拿去换钱。遇到没太阳,或者是连绵阴雨的日子,没办法晒干,老妈就会把它们贴在锅盖上,甚至铺在炕席上烤干。我不喜欢吃黄花儿菜,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看多了为它所劳的心和费的力。

老爷子说,黄……黄花,没人摘。我摘了两朵,给他和我的耳畔各自夹上,招呼二姐出来给我们拍照。老爷子苦笑着脸,照外作里蛮(照那干啥)。我说你那时候为了黄花晒不干也没少和我妈怄气,现在,这东西自己开,开了自己败,连偷的人都没有了。

天黑临走,从墙上取下来三个相框,把相框后面的钉子拔掉,拿掉玻璃,倒出许多古老的黑白照片。有些是我的婴儿时期,还扎着冲天辫,胖嘟嘟的甚是可爱。有一张二姐问,这是你还是我?我说肯定是我,彩色的,你那时候没有彩色。她说是画的颜色,绿色的棉袄,脸上似乎还有一点红。

爱上一匹野马
我的家里有草原
杏树下的黄花菜
通往后门的路
一朵风吹就会四散的蒲公英
我爹的陋室
从我记事起就在用的水缸和面瓮
没有这口锅,就没有新的我
粪、麦子、烟叶、水罐,它什么都能运
厨房门上的油漆,已经斑驳如斯了,可在门帘的护佑下,门神仍完好。
从前一斧子一斧子劈下来的柴火,以为永远也不够用,如今再也用不着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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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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