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森友會:讀Annu Jalais《虎之森》
Annu Jalais, 2010, Forest of Tigers: People, Politics and Environment in the Sundarbans. Routledge.
在疫情的陰影下,2020年8月任天堂發行了遊戲《集合吧!動物森友會》,邀請玩家登上無人島,從零開始打造自己的夢幻國度,並與來訪的動物島民互動。遊戲上市後順利大賣,眾人紛紛登島,朋友之間互相拜訪,在大疫底下暗渡流年,轉眼間,竟然又是一個新年來了。雖然給不出動物森友會的登島密碼,但在熱鬧的年節裡,我想藉一本書帶大家登上蘇達班溼地的島嶼群,透過島民與老虎相處的故事,迎接新的虎年。
《虎之森》講的其實並不是一個多開心的故事。Jalais告訴我們,蘇達班當地人與老虎之間的「相互理解」,其實建立在一連串複雜的社會關係之上,包括血淚斑斑的移民史、信仰與神話中對森林的理解、嚴酷的生活環境、還有整個島嶼的人際網路跟地方政治。正因為如此,這本書雖然寫於2010年,但其對當地素樸、全面而近乎瑣碎的紀錄,有別於近年許多強調人與非人互相敞開、糾纏的多物種民族誌,反而容易讓人聯想到馬凌諾斯基的經典作品《南海舡人》。就像動物森友會的玩家用盡全力重建自己心中的美好居所,從磚瓦到裝飾近乎苛求;Jalais也力求重現她所認識的蘇達班,要讀者從最細節處看見她所抵達、且生活過的這塊土地。
於是,讀者或許會驚訝,老虎作為本書主角,直到《虎之森》全書一半都遲遲未登場。相反地,跟隨Jalais的腳步,我們先俯瞰了整片群島的地景:蘇達班是橫跨孟加拉和印度的紅樹林溼地,由大大小小的島嶼群所構成。其中,因為地理環境的不同,人群也因此區分成兩類。靠近大陸側的俗稱「上島」,因為遠離海洋,三角洲比較不受潮汐干擾,生活相對容易,而成為有錢人的聚集地;偏向海灣的「下島」則受到海潮影響劇烈,可用土地的面積不只隨時變動(受潮汐、雨季的洪水、龍捲風等因素而被淹沒、毀壞),土壤也因為鹹水緣故不容易耕種。
如今,下島地區約有五百萬人居住──他們是《虎之森》這本書的主角。其中,Satjelia島的Toofankhali村是Jalais的主要田野地。3500位居民之中除了地主,大多從事森林工作和蝦苗採集──森林工作又可以分成漁夫和採集者兩類,漁夫主要在溼地的紅樹林裡捕撈魚蟹,而採集者則相對危險,必須「真正」踏入森林裡採集蜂蜜或木材,有時還兼作盜獵者銷售野味。房舍依著南邊的河流而建,一戶人家最多四、五人組成。不過因為年輕人並不自動繼承父母的土地,也未必與家裡同住,因此由夫妻倆人或三人組成的狀況也不少見。在這裡,女性的適婚年齡大概是16到23歲,男性則是18到30歲;小孩在10歲以前就讀當地國小,但升到國中就會有約一半的人輟學回家工作。
島民大多信仰印度教或伊斯蘭教。從印度教的角度來說,島民幾乎都來自最底層的種姓。然而嚴峻的生活條件(鹹水、森林充滿掠食動物等)讓當地人的宗教充滿彈性,甚至會因為工作性質與接觸人群不同而隨時變換信仰。共享的艱苦環境也讓當地人超越宗教或社會階層的隔閡,而創造出一種共同打拼的集體感。
宗教的彈性與混合,也體現在島民如何理解溼地森林。對於當地人而言,(自己居住的)土地充滿社會階層的差別與不平等。有錢有權的地主佔據了土地,無需付出勞力,窮人一生勞苦卻居無定所。反觀森林對所有人與動物卻都一視同仁,許諾每個人生與死的可能。當地流傳一則有關森林的神話:森林中一位婆羅門聖人Dokkhin Rai因為自私,開始拒絕與人類分享林中所有資源,甚至妄想成為人類的統治者而成魔。為了拯救被Dokkhin Rai獵捕的人們,真主阿拉派了Bonbibi(字面意思為「森林之女」)來擊退Dokkhin Rai。這個故事最終結束在Dokkhin Rai被打敗後的哀訴,他說,如果讓人類無所限制,則森林將不復存在。於是,為了表示公平,Bonbibi讓人類與Dokkhin Rai互相結為兄弟(Bonbibi在打敗Dokkhin Rai後又答應收Dokkhin Rai為義子;是以可說Dokkhin Rai和人類在此之後同是Bonbibi的「兒女」),彼此互不傷害。
神話裡婆羅門Dokkhin Rai與阿拉派來的Bonbibi的對決,顯示了當地印度教與伊斯蘭教揉雜的痕跡。但更重要的是,正是因為這樣的信仰,使得島上的漁民們對「進入森林」、以及怎麼在森林裡行動有一套準則。他們相信,進入Bonbibi掌管與庇佑的森林,不可如Dokkhin Rai一樣貪心。人必須保持平靜、手無寸鐵地進入森林,盡量不將收穫(例如樹果)帶出森林,捕撈漁獲也必須適可而止。因此對漁民而言,另外一類森林工作者──採集者──就顯得可惡無比:他們帶著工具,暴力地掠奪森林資源,破壞了與Bonbibi當初的協議。他們驚擾到老虎,使老虎感覺到威脅並開始攻擊島民。
穿越種種容易讓人迷失的細節,老虎終於在這樣情況下現身。這也正呼應前面講的,Jalais持續強調的,蘇達班人與老虎的彼此「理解」,必須鑲嵌在整套複雜的社會關係裡頭。因為Bonbibi的故事,蘇達班的傳統漁夫認為自己和老虎在森林裡的關係平等、互不侵擾。除此之外,嚴峻的生活環境也讓島民認為自己跟老虎幾乎沒有差別──兩者都是在貧瘠的土地上努力活下去。
在島民的敘述裡,他們與老虎還擁有一段類似的歷史。他們說,老虎也曾遍布峇里島與爪哇等地,然而有感於生命受到威脅,老虎們輾轉各地,最終落腳在蘇達班。這樣的經歷使得老虎不再溫馴。與此相對,島民聯想到的是自己當初在1940年左右開始一路從東孟加拉(當時是巴基斯坦統治)移民、流亡到西孟加拉側(由印度統治)的過程,以及1970年代國家在蘇達班島嶼群之一的Morichjhanpi島進行的血腥大屠殺。經歷國家暴力之後,島民們再難相信政府,甚至有人說,「我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心工作,從此以後我只能以盜獵為生。」
這樣的歷史串連起書的後半、有關老虎保育區和當地人之間的衝突。三十年幾年來,隨著生態意識的興起,「孟加拉虎」成為全球重要的關注和討論議題;蘇達班因為是孟加拉虎主要(且殘存)的棲地,一舉成名,甚至名列聯合國訂定的世界遺產清單。然而在國家光鮮亮麗宣傳孟加拉虎保育地的背後,蘇達班當地人的說法卻幾乎不見蹤影,也少有相關的研究與記載。與此同時,當地老虎開始主動攻擊、獵食人類的事件益發頻繁,老虎甚至特地從森林游泳渡河到村裡「吃人」。章節最後,一位當地青年在得知有學者竟然跑來研究蘇達班後如此回問Jalais:「但為什麼有人會想來研究我們呢?我們不就只是被你們當成老虎的食糧而已嗎?」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問句,《虎之森》才成為這樣的民族誌。Jalais竭盡所能,細細寫下自己所知有關蘇達班的一切,不只希望完整地轉錄當地樣貌,更是要提醒讀者老虎與當地居民之間的複雜關係。事實上,我在此努力整理、剪貼書中所寫到的資訊與故事,不過是《虎之森》的一小部分而已。我所未能細說的,包括當地採集者有別於傳統漁夫的迦梨(Kali)女神信仰、1910年代蘇格蘭商人Hamilton在蘇達班買下島嶼所進行的理想社會實驗、1970年代開始引進當地的蝦苗事業⋯⋯凡此種種,都必須請讀者回到原書,才能領略Jalais筆下細節的繁瑣、厚實,與(忍不住讓人佩服的)精采。
全書結尾,Jalais說了最後一個田野裡的故事:某天,當她離開Toofankhali去拜訪其他地區時,巧遇了當地一位政治領袖。即便Jalais語帶疲倦地想要拒絕,對方仍熱切地帶Jalais參觀自己的村落,並積極與Jalais分享他個人的經驗與感受。Jalais說她自己難以忘懷那天對方的話:
「你的工作就是寫下這一切。更何況,這些老虎也不只屬於我們的,牠們也是你的!來,聽,然後寫下我們怎麼與老虎們共同生活的(……)寫,寫下來,然後與老虎一起,我們島民也因此可能存活。」
新年伊始,期許我們都可以成為各種「虎cares」這個問句裡的虎,關心這世界上還未到來,或未曾現形的人與非人。
祝大家虎年快樂!
Annu Jalais是倫敦政經學院(LSE)的人類學博士,並受業於 Chris Fuller、 Maurice Bloch、Martha Mundy等人。目前Jalais擔任新加坡國立大學(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南亞研究計畫的助理教授,關注南亞地區(特別是孟加拉)的環境與宗教議題。《虎之森》是她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環境人類學、人與非人、親屬研究、蘇達班、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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