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八门宿命也缤纷的事
我有了各种各样的际遇,一些干燥,轻浮,牙齿打着寒战被大风吹得阵阵发酸,类似这样冷空气里空荡荡的际遇。这些际遇的背景是音乐声,光怪陆离的黑暗伪饰了某种平庸,让人难以辨认,却不得不被吸引,在融入中忘记,因此笃定他们的才华。际遇里的人是一些怎么看都漂亮的朋友。
“但他们没什么了不起。”我清醒地这样想。他们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明明比他们都好,一想到这儿鼻子似乎被谁打了一拳。我希望明明也在场,她被介绍,被聆听,被慷慨给予一首歌的时间。明明应该是拧着眉,眼神散开,满不在乎又很害羞的模样。我会想她唱歌的神情,宥悯,甜蜜,想她的歌声,疏离,但真切。明明从不装腔作势,她给的永远像最后一次。
奶奶家往东是村里的崖头。炭灰,葱皮,烂菜叶子,碎砖块碎玻璃……一小堆一小堆的垃圾被倒在这里,有的滚下山崖,有的堆在槐树根下。小时候我会一个人跑去崖头,站在坠落的边缘,望着绵延至河滩深处磅礴的杨树林海,灰绿色沉积,无边无际。最远处汾河河水蜿蜒静止,把土壤染得灰黄,河床在烈日下被晒干,结块,爆裂,新一轮湿润和更加干涸。挪动到不能更进一步时,我想到二姐曾失足掉下山崖,她手臂的骨头至今有异于常人的错位。我幻想着自己前倾,被风扑倒,腰重重砸在树干上,被树枝划烂脖子。我会脱臼,不得动弹,想流泪,却睁大眼睛看一只戴胜寓言般飞来啄掉我的眼球。
崖头的这片空地,夏天是麦场,冬天清晨,昨日倒的泔水变成硬土被覆上一层白霜。从山崖下到河滩,是一段陡峭的小路,小路拐弯处有个苹果窖,终年不止息的阴凉从幽暗中徐徐爬出。这里有狼,村里的孩子都知道。村庄疯女人的故事如同旧鬼重回的月夜,顺着漏风的窗棱钻进每个孩子的被窝:年轻的母亲午夜上厕所,把熟睡的孩子放在炕上,迷迷糊糊提着裤子回来时,看到狼叼着孩子正在远去。婴儿的哭声还带着她怀抱的温热。婴儿的哭声还没有变凉。
后来我去了那个院子。宽阔,沉默,柴火码得整齐,赤条条的大风把院子吹得更清洁,没有人烟般清洁。一条狼狗毛发结块,拴着粗重的铁链,凛凛地站在风里,眼神可怖,像是随时准备厮杀。我走进了那个屋子。刺眼的天光被房间拒绝,暖意神秘失踪。被褥看着又薄又硬,鼻腔里是细微混杂的气味:酸腐味,铁炉的铁锈味,炕砖缝里隐隐的尿骚味。
那个女人有茫然的嘴唇,短发灰白。她看着我,显得局促,眼神在昏暗中明亮。她问我,“小六,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走?”我无法熟练地把日子转换成农历,也或许是山崖的风总是模糊日期。我含含糊糊,与村庄那些令人困惑的男人相似,给不出答案,仍要嬉笑着回答,“前几天回来的,过几天就走。”
她掀起墙上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帘子,从壁橱里拿出麻花或是柿饼。我已经记不清了,总归是同样的干瘪和艰涩。能记得是她手掌很暖,叫人想把脸埋进她的手心大哭一场。那个童年故事里如鬼魂般游荡,乳房裸露的疯女人,她在失去所有庇佑的冷屋子,胆怯地叫着我的名字。这个曾经的女儿,和我一样的北方农村的女儿,她有双多么美丽的大眼睛。
很久以后我尝试描述这种站在崖边的恐惧,在空旷里尝试捕风。9岁,我从农村转学去城里念书。13岁,我从县城转学到市里念书。好像一次比一次更远地离开,却被反复钉在山崖。始终等不到崖头白色的野槐花盛开。恐惧里有无处可逃,有见不得光的恨意,不体面的嫉妒,有遥远,想象和触碰之外的期许。
我会装作将要坠落,脑海中飞快闪过农村宴席的画面。脏屑雪胡乱飞舞,人们的脸上和头上有干燥的皮屑。冰凉的四方桌子上是层薄得不能再薄的塑料膜。鸡蛋汤,甜米,腥味很重的草鱼。这张桌子是连一片落叶都支撑不住的薄冰,桌子的对面是姆姆姐姐,她胖了,黑了,丑了。她用筷子小心地挑出鱼刺,在桌檐边重重磕了磕,刺掉在地上前,把鱼肉塞进怀里孩子的嘴巴。她快速地捏起拇指和食指,狠狠地为哭泣的孩子拭去鼻涕。
我在冰上战战兢兢,心痛,愧疚,没法感到庆幸,却不会真的坍塌碎裂。我带着贝雷帽,耳环有细碎的钻,我确信自己看起来白皙,轻巧,没有疼痛。2017年就快结束了,念完不错的大学后,拿到了国外的offer,我即将去往风和日丽的岛屿,往后有更长的白昼和数不尽的好日子。我撒谎了,我为自己的出走愉悦,确实可耻地庆幸着。我似乎已经逃离了那个崖头,不再是会为此感到恐慌的,农村的女儿。
说得有些远了,我只是想说,他们没什么了不起,明明比他们都好。可是一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又回到了那个崖头,等着即将降临的下坠。谈关于艺术的梦想是一件奢侈的事,音乐,文学,是件件奢侈不能的事。人活一遭不是选择梦想,清贫,或者是平庸,安稳。不是在这二者之间选择。我,明明,更多的女儿,不只,也不能在这二者之间选择。
我很久才明白这样的道理,又似乎是过早懂得。“大家都怕了苦日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明明曾经这样唱着,对着灰黑色的夜,她曾经在冷风里这样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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