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汉语改变中国
即使是在鲁宾逊的一人世界里,他的生活也需要信息、思考和记忆。人类社会没有信息更是无法想象的。可以说,一个人是由他/她所接触的信息和掌握的知识所塑造的;一个社会也同样如此。
而思维和记忆不可能离开语言。现代哲学家越来越注意到了语言对人类社会的极端重要性。智人(homo sapiens)是首先作为语言人(homo loquens)而存在的。社会与语言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互动:无论从哲学的意义上,还是从政治与社会的意义上,语言都不仅仅是表达和记录的工具——语言自身具有构造现实的巨大力量。
因此一切想要控制和改造社会的体制都企图要控制和改造语言。(记得大洋国的“新话”吗?)思想改造运动同时是一场语言改造运动;愚民教育同时是一种推广愚民语言系统的教育。操控语言的最高效果就是使一个人不可能产生异端思想,使一个人不可能成为真实的自己。因为极权主义的野心不仅是要改造公共政治、改造私人生活,而且还要改造灵魂(“灵魂深处闹革命”);它必定意识到了语言这个革命工具的深刻效果,并且知道如何达到最佳效果。
春秋诸子、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诗经史记、小品信札、戏剧评书、书法对联,汉语艺术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为人类文化作出了不朽贡献。不过像俄语的命运一样,曾经创造了优秀文化的汉语到了二十世纪没能逃过极权主义的蹂躏。从文字改革到革命标语,从入党申请到思想汇报,从红宝书到赛诗会,从样板戏到老三篇,从党八股到语文课,从书信到日记,从影视到相声:汉语遭到了全面的践踏和污染。极权主义政治是“缺乏笑声”的政治(齐泽克语);极权主义的语言必然是缺乏幽默的、刻板呆滞的语言。血腥而且伪善的政治导致了汉语的枯萎;乏味的汉语导致了国人精神的沙化。
《人民日报》的社论和新闻联播曾经是中国人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现在仍然是一部分中国人每天的必修课程。一到晚七点,一些人就会在电视前面聚精会神地收看新闻联播,怀着一颗圣徒的虔诚。如果在这个时候看体育节目,他们就会觉得对不起党国和天地良心。每天,人们从报刊或电视上看到或听到这些句子:
党的坚强领导是做好各项工作的根本保证。……广大党员干部和国家工作人员要坚持求真务实、与时俱进,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和工作作风,坚持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更好地团结带领广大人民群众立足科学发展,着力自主创新,完善体制机制,促进社会和谐。 (《人民日报》2006年1月1日)
让我们高举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全面贯彻“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紧密团结在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周围,继往开来,与时俱进,艰苦奋斗,开拓创新,满怀信心地夺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新的更大胜利。 (《人民日报》2003年3月19日)
弘扬雷锋精神,与全面贯彻“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根本要求是一致的,是实践“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具体体现。新形势下开展学雷锋活动,必须牢牢把握学习实践“三个代表”重要思想这个时代主题,坚持把“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作为青年官兵立身做人的必修课、共产党员党性锻炼的必修课、领导干部执政用权的必修课。广大官兵要发扬雷锋精神,认真领会、深刻把握“三个代表 ”重要思想的科学内涵和精神实质,坚持用革命理论指导人生,自觉把“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当作“粮食”、“武器”和“方向盘”,使之成为坚定的政治信仰和强大的精神支柱,始终高举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坚决听从党中央、中央军委和江主席指挥。 (《解放军报》2003年3月5日)
——这些句子的效果不仅仅是要扼杀我们的思维,而且是要扼杀我们语言的趣味和美感。其实嚼蜡比读这些句子要有趣的多;如果非要我在无知和无趣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我宁愿选择前者。但极权主义需要我们对语言不敏感、需要我们心灵麻木、需要我们既无知又无趣。
通过公共语言(报刊、广播、电视、大会报告、红头文件、新闻通稿、历史教科书)的夜以继日的反复叫嚣和潜移默化,我们的书写、阅读、演讲甚至日常言谈的口味被塑造了。提起笔来,除了陈词就是滥调。说起话来,除了假话黑话就是大话空话。无论是官员、演员、教授、记者,一上台讲话就不约而同地一本正经。官老爷腔、伪君子腔、革命腔,总之有话就不好好说。前些年有人批评电视剧《大法官》不说“人话”,我深有同感。生活中像他们那样说话的不是疯子就是清华的政治辅导员。不只是《大法官》,各种主旋律作品没有几个讲人话的:人物要么高大全,要么假恶丑。除了装神就是弄鬼,没有人形,哪有人语?
“党报社论体”和“新闻联播腔”表明,极权主义是作为一种权威语法、作为一种官方美学来统治我们的思维习惯和审美习惯的。“狼奶”是通过语言、思维和无意识变成我们血管里的“狼血”的。还有比这更“微观”、更深入的“权力技术”吗?
对写字和说话的治理是通过对语言使用者的肉体和精神治理来实现的。为了改造记忆、灌输思想和防止独立写作,需要一个强大的清洗语言的综合治理工程:知识分子的单位制、事先审查制、样板文学、主旋律、语文教材、政治考试、五个一工程、作协、文字狱以及写作者和说话者的自我审查。此外,汉语还被各种各样的禁忌和过滤技术践踏的不成样子。在话语禁忌之下,人们只能口是心非、欲言又止、指桑骂槐、拐弯抹角、含混暧昧;经过过滤之后的汉语世界,是一个美妙无比的和谐社会:“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决策没有不英明的;路线没有不正确的;人心没有不振奋的;进展没有不顺利的;班子没有不团结的;群众没有不满意的。”生活又上台阶、感谢英明领导、敌人又出洋相、形势一片大好。
因此,今天的汉语除了泛政治化的陈词滥调和假正经,还充斥着赤裸的谎言和无耻的黑白颠倒:“中国共产党首先冲在了抗战的最前线、共产党是全民族团结抗战的中流砥柱”、“群众热烈欢迎两会代表”、“我国人权状况处于历史上最好时期”、“中国不存在农民和警察的冲突”、“中国没有一个人因为网络言论而被捕”,俯拾即是。在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话语中,存在着没有“阶级敌人”的“阶级斗争”、人民不能作主的“民主”、宪法随意遭到践踏的“宪政”、不让人自由说话的“言论自由”、既无权利又得不到法律保护的“公民”、权力和地位永远高于“人民”的“公仆”、对资本家比对工人更亲的“无产阶级阶级利益的代表”等等(徐贲语)。——借助指鹿为马的暴力,中共通过汉语改变了中国。
极权主义的汉语充满了同语反复、自以为是和强盗逻辑,它无用、无情、无理、无趣、无聊,沦为与现实无关的语言游戏。中国的“断裂”首先是汉语的所指与能指的断裂,汉语与中国现实的断裂。汉语是每个中国人的家乡,而如今似乎每个中国人的家乡都在沦陷。
在假大空汉语所构成的海市蜃楼之下,另一个真实的汉语世界也在坚实的地面上艰难地生长。在“歌舞升平”的世界背后,隐藏着平凡、焦虑和苦难;在强制的集体遗忘背后,有顽强的个体记忆;在宏大的谎言叙事背后,是奴役、反抗以及未曾停息的对自由的渴望。生硬教条、矫揉造作、丑陋呆滞、蛮横粗暴的公共语言和官方话语,在私下场合,成为被嘲笑、挖苦、鄙视的对象。(比如《闪闪的红星之潘冬子参赛记》、《大史记》、《粮食》以及对人民日报社论的戏仿和恶搞。)浏览一下独立的中文媒体或网站,那里所呈现出的是另一个世界:“联合国酷刑特派员诺瓦克说,中国使用酷刑仍很广泛”、“盲人维权者陈光诚被抓走58天没有任何下落” 、“太石村选举结果遭质疑”、“雅虎公司被再次揭露涉及向中国警方提供证明,使北京网络异见人士王小宁被判刑10年”、“《冰点》周刊拒绝刊登袁伟时的回应文章”、“维权人士暗访汕尾开枪事件驳斥官方说法”、“两会前夕,当局又在四处搜查及抓捕上访人员,有访民在截访人员的追捕中被火车撞死。”通过民间诗歌、地下刊物、个人博客、网络期刊、自由媒体,汉语开始恢复生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自己的心灵来写作;越来越多的人希望阅读到真实的、有个性的文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独立思考、说真话。为了清理极权主义的语言毒素,为了拯救汉语,独立作家、公民记者、自由知识分子、诗人、导演、教师、学生、网络写手以及一切有良知的汉语使用者,行动起来了。他们不愿意汉语成为刻板教条、缺乏想象的字词排列,成为禁锢思想、压制个性的枷锁,成为涂改历史、掩饰现实的文字游戏。全世界被监禁的作家和记者中,多数是以汉语为业的作家和记者。这一事实表明汉语人在严酷环境下的勇敢探索与挣扎。
他们在创造一个新的汉语世界。这个新的汉语世界时时刻刻在与旧的汉语世界争夺成员。争夺的过程和结果将决定未来中国的样子。而每个人都会通过对如下问题的回答来影响这个进程:我们阅读何种文字?我们如何使用汉语?
重建公民社会的头一步就是建设我们自己;而建设我们自己,就从建设我们自己的语言开始吧。“权力是有权者的语言,语言是无权者的权力。”(胡平)暴政曾经和正在占领我们的家园、身体和语言,而最容易、也最基本的一项工作或许是,从我们的文字和言说中赶走汉语的暴政。
20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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