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開端,在這間即將熄燈的書店
對於故鄉的第一印象,有些是食物,有些是親人,有些是一座山或一條河川。對於我以及部分台北人來說,卻是一間書店。
歇業多年的誠品敦南店是上一代台北人的記憶,我則自認是誠品信義店一代。2006年書店開幕後,父親幾乎每週帶著我到誠品信義店——這片百貨叢林中的異空間——消磨週末最後的夜晚。父親的職業是物理教師,也是俗稱的「理組」,他卻從來不限縮自己的閱讀,從工作上必然要閱讀的理工書籍,到網路小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皆是涉略範圍。他最著迷於偵探小說,曾經買了整面牆的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全集,十多年來仍未拆封。
搭著電梯進到誠品信義店三樓,是各種材質、顏色、語言推砌而成的書迷宮,由深木色書櫃連成的迷宮牆。中學生的我有時候坐在長椅,有時候坐在地板上,跟隨父親的腳步閱讀偵探推理小說。後來發現到隔壁書櫃的奇幻小說更得我心,那陣子尤其嗜讀尼爾·蓋曼(Neil Gaiman),幾次抽離書中世界抬起頭,才發現整條走道剩下自己一人。
某個夜晚我讀完《星塵》,闔上書本後站在書架前良久,看著頭頂的燈泡,彷彿在書末的伊凡妮看著星空。至今已十多年,每當我要長期離開台灣,一定會前往誠品信義店三樓,回憶當年的那個自己。
誠品的形象當然並非完全美好。除了幾次政治審查上的爭議,最常被詬病的是其與資本的連結。這間書店究竟是藝文的寶地,還是僅在販售布爾喬亞式的幻想?有人認為誠品是台北的地標與藝文中心;有人認為它不過是以書店之名賺錢的百貨公司。而確實,誠品信義店由於位在信義商圈中心,書架前的客人多半並非為書而來,可能是逛完百貨或吃飽飯來散步,就算真的挑了一本書去結帳,高機率是投資理財相關書籍,或是能裝飾在書架上誇耀自己品味的「大作」。
對我來說,誠品信義店的魅力卻是在此:一間高房價地段中的偌大書店,彷彿不合時宜穿越時空來到現代街道的唐吉訶德。騎著馬,看著路上身穿T-Shirt的人們,他不解地問:「你們的奴僕呢?」
就算販售的是幻想,也算是紙醉金迷商業區中的綠洲。由資本支撐,在書店中廣設座椅、甚至是書桌,「不怕你免費看書」的氛圍,仍是書店中的異數。而走馬看花的人群中,總會有一對真切陶醉在書本中的雙眼。
奇幻小說之後,我開始摸索詩集。誠品信義店曾經設有獨立的詩集專區,由兩列書架隔出的小包廂,與世隔絕的詞彙島嶼。我從那些裝幀奇葩的開始閱讀,驚訝於出版社竟然願意花錢設計市場性不佳的詩集。出版詩集、大費周章為詩集騰出一塊空間、於高房價地段開設書店,在多數人眼中,這些行為無疑都是浪費。
等到提筆寫詩,上述一切終於有了連結,我開始理解這種浪費的美:詩人們耗盡心力,耗費一生在紙上/鍵盤上安排或刪除詞語,為的只是短短幾行他人未必能夠理解的文字——有什麼比這更浪費的事情呢?我猜這正是自己多年後會前往京都留學並愛上該地的原因:這座城市的人們為了美,可以捨棄其餘的一切,儘管可能是虛假、經過包裝的海市蜃樓,也不影響它的華麗。
上大學之後視野更加開闊,我發現到總是下雨的潮濕台北城中,誠品之外,有更多的人在實踐這種浪費的美,可能是為了理想,可能是沒來由的情熱,可能是因為多年前在陽台上,與某人的約定。而誠品信義店,是我理解這一切的開端。
如今誠品信義店也將熄燈。儘管對我來說,它的魔力已不若以往,儘管獨立的詩集專區已然撤去,我依然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張長椅,記得那些捧著書坐在地板上的人們。
寫完這篇文章,我又來到了誠品信義店三樓的書架前,拿起新版《星塵》翻閱了一下放回書櫃,發現到身旁站著一位中學生。
離開書架,我遠遠看見那位學生也拿起了《星塵》,在這間即將熄燈的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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