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北疆之旅】2. 塔城:双塔与红楼
离开乌鲁木齐,乘坐7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后,我抵达了另一座满洲人建立的城市——塔尔巴哈台,简称塔城。
到塔城的第二天一早,这座离大海如此遥远的城市,竟然下雨了。昨天还干燥炙热,今天就被湿润的寒风吹拂,推开窗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冬雨的珠三角。
塔城并不算旅游城市,而且城区规模很小,来的游客也很少。如果不打算去中国-哈萨克斯坦边境巴克图口岸买东西,本地人会很奇怪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在塔城我最先观察到的是这里的公交车站牌,上面除了汉字之外还有西里尔字母。我以为是俄文,问了一下朋友Smytna,她在白俄罗斯读书,她说这并不是标准的对照翻译,而是用西里尔字母标出的汉字读音,我想这大概是为了方便来塔城的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商人。
塔城和乌鲁木齐一样,城市修建于大清国与准噶尔汗国的战争末期。乾隆皇帝统治的第三十年,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阿桂修建了塔尔巴哈台绥靖城,简称塔城。绥靖是安抚的意思,清政府希望安抚当地因为战乱而紧张的民族关系,这就是塔城的原型。老的绥靖城在同治皇帝时期毁于战争,冲突平息后在1888年修筑了新城,老城称为汉城,新城称为满城。
在今天塔城地区电视台附近,还能看到残存的绥靖城城楼墙体,但只剩几十米长。直到上世纪5、60年代,老城墙依然保存相对完整,在60年代后期,因为缺少保护,墙体被当地人取土用于建筑,大部分城墙被破坏掘毁。按照过去的记载,这座城池城墙有7.3米高,有大城楼、月城楼、大炮台、腰炮台、角楼等设施用于军事防御,目前还有《重建塔尔巴哈台绥靖城碑》在塔城市红楼博物馆里。
从现场实地来看,已经很难辨认出城墙的样子,很容易当成路边毫无意义的土堆,只有个别地段有砖土结构痕迹。城墙遗址旁边有一块2013年塔城市文物局的告示牌,另外此地的公交站叫绥靖城遗址站。
在塔城市区的另一侧有一座双塔公园,公园里的两座塔是塔城的地标式建筑。当然塔城的名字和这两座塔并无关系,塔尔巴哈台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旱獭,一种草原上常见的圆滚滚很肥的啮齿动物,我也不知道一座出于军事用途修建的城市,为什么以这种憨憨动物的名字命名。
双塔公园里面的两座塔是清真寺的宣礼塔,一座是建于1910年的哈纳喀清真寺宣礼塔,另一座是建于1885年的塞提喀玛勒清真寺宣礼塔。这两座塔并不是相同的,但样式相似。塔身呈暗红色,塔顶是绿色,在塔城清澈的天空下如油画一般。塔体有几何图形雕花,亦有拱门、窗棂、立柱浮雕和镂空。塔底有小门,过去有阿訇登上塔顶念诵古兰经呼唤人们来清真寺礼拜。
这两座清真寺都是乌兹别克人主持修建的,但建筑师是维吾尔人。从年代上看,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有不少中亚的乌兹别克人到中国经商,带来了颇具印欧风格的审美,所以这两座宣礼塔建筑与中国本土其他清真寺有些不同。暗红色墙体和尖峭三角形屋顶,在塔城老城区并不少见,是俄国人留下的文化痕迹。
谈到俄国的文化痕迹,离双塔公园不远的地方,就是塔城最著名的红楼博物馆,也是目前塔城市仅存的俄式老建筑之一。严格说起来,这座红楼其实并不属于俄罗斯人,而是来自俄国喀山的鞑靼商人热玛赞·坎尼雪夫所有的。
在1851年《中俄伊犁塔尔巴哈台通商章程》签订之后,俄国在塔城设立领事馆,大量俄国商人来到这里经商,还开设了学校和医院。喀山塔塔尔商人热玛赞·坎尼雪夫是1910年来到塔城的,同那个时代的很多来华的俄国商人一样,十月革命之后他选择留在了中国,一边继续经商一边暗中支持白俄势力。上世纪30年代,盛世才为了获得军事援助对抗马仲英的部队,开始与苏联交好,逮捕支持白俄的俄国人,坎尼雪夫也被逮捕,红楼被查封没收。再后来,红楼短暂做过一段时间的医院,又做过三区革命专员公署、塔城专署机关办公室和塔城报社,到了2006年改造为博物馆。
红楼博物馆的东南部,可以在地图上发现,从一个中心点延伸出五条街,这种中心放射式的布局结构是欧洲城市街区的特点。五条街道中的建设街和生产街是曾经的俄国老建筑群,包括北面的团结路和红楼街,当年俄国商人的洋行大多聚集在这几条街道上。
在红楼街南面的使馆街上,塔城地区宾馆内是过去的俄国领事馆,曾经因为战乱重建过两次。十月革命后由于中华民国政府不承认新成立的苏维埃政权,领事馆短暂关闭过,1924年,中国政府与苏联政府建立外交关系后,才改为苏联领事馆。院子里有一座高大的暗红色水塔,和领事馆一同修建于1852年。1955年,由于大量侨民返回苏联,塔城领事业务归到伊宁领事管理,这座领事馆也就关闭了,现在作为地区宾馆宴会厅使用。
原本红楼博物馆是非常重要的一站,遗憾的是,我去的时候赶上博物馆正在内部整修,不允许游客参观,所以无法进入。好在塔城还有另外一处俄式建筑——莫洛托夫学校。与红楼不同的是,莫洛托夫学校是真正的俄罗斯人建起的,而且有苏联官方背景。
塔城地区最早的现代教育是塔塔尔人开启的,塔塔尔人在中亚诸民族中普遍文化程度较高,并且在教育、政治、商业等方面都很活跃。1914年,塔塔尔知识分子就在塔城创办了塔塔尔学校,后来塔城政府又设立了国民小学。1925年,塔塔尔女教师古兰丹姆·哈比甫阿丽娜创办古兰丹姆女子学校,是新疆第一所女校,1938年转为公立塔城第一女子学校。
到了1946年,塔城苏侨协会和苏联领事馆投资兴建了莫洛托夫学校,学校由苏联领事馆负责管理,学生主要是苏联侨民子女和领事馆员工子女,学校以当时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的名字命名。直到建国后的一段时间里,新疆地区都在直接使用苏联的教科书,对苏联有很强的认同感,1962的伊塔逃边事件就与苏联的教育渗透影响有关。
现在这座莫洛托夫学校被改造为俄罗斯民俗与教育史博物馆,外观看起来是很典型的俄式平房建筑,穿过绿色门廊是一个小型礼堂,正门对着一条长走廊,两旁墙壁上挂着俄国油画。走廊两边都是房间,过去是教室,现在是陈列馆,展出有关塔城地区教育历史和俄罗斯民族文化的内容。
根据当年就读过这所学校的学生回忆,过去塔城没有高大建筑,这种俄式平房建筑很多,但现在大部分都拆除了,莫洛托夫学校是仅存的遗留。莫洛托夫学校在解放后依然长期作为学校使用,过去学校里面冬天用毛炉供暖,这是俄国的传统,一个巨大的铁皮炉子在教室里,可以用牛粪或者煤炭作燃料,炉子里面有很多层,可以取暖也可以烤制食物。
从红楼博物馆经文化路往南走,文化广场的北面就是杜别克街。杜别克·努尔塔扎·夏勒恒也夫是哈萨克族,三区革命期间最早在塔城哈萨克族中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去世的时候只有27岁,在文化广场内还有一座他骑马的雕像,但我没有找到。
在塔城,我拜访了一个俄罗斯族大叔,他经营着一家俄罗斯庄园,主要卖冰淇淋和格瓦斯。1939年,他的母亲1岁时跟随家人来到了塔城,一直定居在这里。目前,塔城大概有三千多俄罗斯族,常住的大概有两千多人,很多年轻人选择去外地读书。
在这位俄罗斯族大叔的庄园里,我品尝到了塔城的格瓦斯,与我之前喝的秋林牌格瓦斯味道不太一样,也不同于俄罗斯进口的格瓦斯,这种自制格瓦斯有更浓郁的蜂蜜味。
塔城的俄罗斯族依然有东正教礼仪,但因为没有教堂和神职人员,曾经的东正教堂在文革期间也被拆除了,所以本地俄罗斯族很多并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洗礼,宗教信仰逐渐也变成了民族习俗。圣诞节和复活节的时候,这些俄罗斯族依然会一起聚会,这是他们保留下来的习惯。塔城还有俄罗斯公墓,老人们去世之后依然会按照俄罗斯的礼节安葬。
塔城的俄罗斯族大概有两部分来源,第一部分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来到塔城的俄国商人,十月革命后抗拒苏维埃政权,选择留在了塔城;第二部分是20世纪30年代苏日交恶后,斯大林在驱逐日本侨民的同时驱逐了在苏联的中国人,这些中国人大多在苏联定居多年已经成家,只好带着他们的俄罗斯家眷搬到塔城定居。
在塔城伊宁等地的俄罗斯族大多会选择与汉族通婚,一方面因为俄罗斯族食用猪肉,周边其他民族大多信奉伊斯兰教,汉族饮食习惯比较相似;另一方面是俄罗斯族的东正教习俗对穆斯林民族来说有所分歧,汉族可以接受;还有一点就是这些俄罗斯族中有一部分本就是汉俄混血,对汉族有亲近感。
在塔城市附近的裕民县和额敏县,也有一些俄罗斯族生活,其中裕民县还有一座曾经的苏侨俱乐部,这座俱乐部在察汗托海村,是一栋白墙绿瓦的平房。1946年修建作为领事代办处使用,建国后改为苏侨俱乐部,1957年因为大量侨民回国,俱乐部被赠送给当地政府。
从塔城前往伊宁,就不得不提到1962年的伊塔逃边事件,原本伊犁、塔城两地很多哈萨克人和柯尔克孜人就是因为1916年中亚起义而逃到中国的,当时的新疆省主席杨增新允许他们入籍。在建国初期,中国承认双重国籍,部分新疆学校直接使用苏联的教科书,很多新疆当地人不懂中文,但能阅读俄文刊物,一些人对苏联更有认同感。1961年维吾尔族将军祖农·太也夫和塔塔尔族将军马尔果夫·伊斯哈科夫离开中国前往苏联,也起到了带头作用。
1962年4月到5月,6万多边民越过边境前往苏联,苏联政府在新疆的领事馆为他们发放了侨民证,中国政府和边防军并未阻拦,也是因为伊塔事件,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开始大规模在伊塔地区入驻建立国营农场地带。
如果按照苏联在列宁时代的理想,国家的边界对无产阶级革命没有实在意义,每个民族都可以建立起自己的苏维埃自治政权,然后加入苏联。临近新疆的原俄国突厥斯坦领地就在十月革命后成立了几个苏维埃自治共和国加入了苏联,按照这个设想,中国革命成功后也会成立苏维埃共和国加入苏联。
但是斯大林统治之后的苏联开始走向大国沙文主义,而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同样带有民族主义色彩,这使得两个共产国家无法相容成为一个整体,本来无产阶级国家之间理应非常淡薄的边界,到了1969年,中苏在珍宝岛和铁列克提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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