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史學加000307《史記》卷十五〈六國年表〉02:只看表面的人,就跟用耳朵吃東西一樣

鱷魚把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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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麼叫做「耳食之見」嗎?

──────────原文──────────

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故禹興於西羌,湯起於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

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戰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

余於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後,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後有君子,以覽觀焉。

──────────翻譯──────────

有一種說法認為:「東方是萬物開始萌生的地方,西方是萬物最後成熟的地方(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據此看來,開創事業的人必定出現在東南(夫作事者必於東南),獲取勝利果實的人常常誕生在西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所以「禹」興起於西羌,「湯」在亳地崛起,周人之所以能建立王朝是因為以「豐鎬」為根據地去討伐殷商,秦國完成帝業也是由於有「雍州」當起點才日益強大,漢朝能夠興盛是從「巴蜀、漢中」開始的。

秦國統一天下後,焚燒《詩》、《書》,其中以各國國史被燒得更厲害,因為書中有諷刺譏笑秦國的地方(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之所以能夠重新流傳於世,是因為收藏的人很多,而各國的歷史紀錄專門收藏在周王室,因此一下子就全毀滅了。可惜呀!可惜呀!如今只有《秦紀》流傳下來,但又不寫明日月,內容簡略也不完整。但是戰國期間關於應變的對策也有大量可以採用的,為什麼非得看上古不可呢?秦國奪取天下的過程中犯下很多暴行,但它們能隨著時代的不同而調整對策,建立的功業很大。傳世的典籍強調「效法後王」,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後王」距離我們自己比較靠近,當代民俗的變化也和「後王」那個時期差不多(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道理講起來淺顯明白,容易推行(議卑而易行也)。讀書人侷限在平常聽到的那些事物,看見秦朝高居皇帝寶座的時間很短促,不考察它本身發展的全過程,就都恥笑它,這和用耳朵吃東西沒有什麼兩樣(此與以耳食無異),真是可悲呀!

我因此根據《秦紀》,接在《春秋》後面,上起周元王,列表編排六國發生的大小事件,下至秦二世,總共二百七十年,藉此顯示我所聞知的各種興盛衰敗的頭緒。後世若有君子,請來閱讀它。

─────────解說與心得─────────

延續上一段的疑問,也就是為何文化與國力明明最落後的秦國,為何最終能一統六國,建立霸業呢?司馬遷透過觀察發現,就中國而言,似乎文明的「萌芽」多起於東方,但「開花結果」卻多在西方完成。為何如此,司馬遷並沒有提出解釋。但至少他觀察到的每個王朝似乎都有類似的經歷。

關於司馬遷的這段發現,讓我聯想到二十世紀的史學家威爾‧杜蘭特在他的著作《歷史的教訓》曾說過:「南方創造文明,北方征服、摧毀他們,也借取他們的文化,並加以傳播。這就是歷史的概要。」

威爾‧杜蘭特

杜蘭特先生的說法來自於他對全人類橫亙四五千年的歷史的觀察結論,例如希臘文明就被北方相對野蠻的馬其頓所滅,但卻也是馬其頓的亞歷山大融合並推廣了希臘文化;又例如羅馬文明被北方的日耳曼人所滅,但日耳曼人卻將羅馬的文化傳遍全歐陸一樣。以中國為例,漢人文化遭五胡破壞之際,也是融合後的北方政權最終統一全中國,並締造更恢弘的隋唐盛世。是否是因為相對野蠻的地區,較有憂患意識,所以更能征服文明地區?是否是因為本身文明較低,所以建立的政權更能包容各種文化?歷史學家雖然不擅長給出確定的解釋,但看到兩個相隔兩千年的學者竟然有如此類似的觀察結果時,更對司馬遷的觀察入微感到佩服。

其次,司馬遷首次在《史記》一書中提到秦朝焚書的嚴重性。之前每每提到古代資料的短缺時,司馬遷幾乎不曾歸咎於秦朝焚書的傷害,但這次卻特別提到焚書政策對「歷史資料」的破壞。這是因為相較於民間或多或少可能會收藏的《詩》與《書》,僅會存放於官方檔案室內的歷史記錄,確實更難逃過這場焚書浩劫。更重要的是,留下來的《秦記》不僅沒有標明年月,還寫得特別簡略,讓後人更難理解戰國時代各事件的先後順序。這也正是司馬遷之所以要整理這篇〈六國年表〉的關鍵。

最後,司馬遷提到雖然不少思想家提倡效法古聖先王,但他卻認為其實更靠近他們的戰國時代也有值得參考的價值。既然有參考的價值,就不應該只看表面,不能因為秦王朝的國祚短而將它批評的一無是處。司馬遷甚至認為,只看表面的人就如同用耳朵吃東西一樣膚淺。這大概是讀《史記》以來,第一次看到司馬遷用字嘲諷人們的見識淺薄吧!那麼,司馬遷是在嘲諷誰呢?我想應該是跟他同時代的人們吧!或許是當周遭的人一面倒地將秦朝批評地體無完膚時,司馬遷認為秦國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不然這個國家怎麼可能一統六國?所以才有感而發地希望眾人能帶上一付「歷史眼鏡」來看透過去。

換言之,只有透過「歷史」才能讓人擁有一雙穿透時空的眼睛,才不會變成一個只是看到事情表面的膚淺者。

令我更有感觸的是,司馬遷希望他的這篇文章「後有君子,以覽觀焉」。其實,如果司馬遷地下有知的話,應該會很開心,因為這兩千多年來,有無數的人讀過他的這部作品,而我也是其中一位「君子」呢!

關於〈六國年表〉的部分,就討論到這裡,接下來讓我們這群「君子」繼續往下一卷邁進吧!

以上,就是這一段史料給我的小小收穫。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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