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教授的传道书 07 他是我见过最可悲的瘟生
在丽尼神通的朗照下,整个阴谋一览无余地浮出了水面:
那个持斧行凶的蒙面男人是个四十来岁的职业罪犯,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丽尼手上的玉琮,注意——是“丽尼”手上那只湖绿色的玉琮,而不是“林珑”手上的白色玉琮。为了夺取这只封有林珑魂魄的玉琮,蒙面人早已跟踪了丽尼两个多月,并对她发动了两次袭击。第一次是在爱珂舞厅,为达目的,他不惜动用了砍手这样的残忍手段。第二次就在今天,趁丽尼难得昏睡的机会,他终于得了手。除了盗取玉琮外,这两月间蒙面人还犯下了另外三起重罪,《钢报》上三名女初中生的失踪全出自此人之手笔。他并未杀死那三名少女,而是将她们囚禁在了一间秘密的地下室中。
然而,蒙面人只是一个执行者、一枚棋子,这一切恶行的策划者和元凶乃是我的老同学林坚。林伯石之所以雇人屡屡行凶,无非是为了一个疯狂而可悲的目的:让他病重的爱女获得永生。那三名少女是他为女儿物色的新寄主。如今林珑的灵魂连同太昊神玉已经落到了他手中。在他的计划中,接下来只要将神玉戴上其他少女的手腕,他女儿就能获得健康的新肉身,通过不断寄生的方式超越死亡,成为像丽尼一样近乎永生的存在。
“只可惜,这完完全全是行不通的。”丽尼本人道。
为什么行不通?林坚的计划虽然大胆,但乍一听似乎并无违背逻辑之处。
“她爸爸真是狗急跳墙了,他至少该先和我商量一下。”丽尼继续道。
这种事情怎么好商量?我不禁直言道:“那你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你知不知道,林珑根本就操纵不了神玉,她完全不具备这种天赋,她只能永远沉睡在神玉当中,就好像深度昏迷的人一样。”丽尼道出了真相。
在感叹命运残酷的同时,我想到了另一个对我来说更残酷的事实。
“丽尼,没有了神玉,你的身体怎么办?你怎么办?”林珑的身体早已病入膏肓,一旦失去神玉的加护,那岂不是……
“这具身体,她很快就会衰败,到那个时候,我也会魂飞魄散,也就是彻彻底底地死去。”丽尼黯然道。
我心中一阵刺痛,就好像一位大厨眼睁睁地看着一件千年难遇的奇珍食材因保存不善而一点点腐坏变质,个中的痛惜和恼恨是不言而喻的。丽尼好不容易成了我的女人,只做这两次怎么够?我们还有的是房间要开,有的是花样要耍呢!怎么能让她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操伊拉!真是岂有此理!
“丽尼,把神玉要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林坚,我就不信这瘪三真的软硬不吃!”我迅速下定了决心,同时也没忘记林家那廿几件古董,家主人非给我个说法不可!
“好,正合我意!”丽尼立刻燃起了斗志,“好得很,甄国维,我果然没看错你!不过我们动作一定要快,廿四小时一过,这具身体就会开始老化,癌变速度也会加快,造成的损伤将是不可逆转的。”
“那还等什么!”我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衣服。
套上少女式的白内衣后,丽尼将一条武装带绑上了右大腿,上面插着她的袖珍手枪。她对我道:“林坚他们早有防备,不伤人恐怕摆不平,你最好也弄一支枪。”
作为一位文化界的高层人士,本教授历来信奉“上士杀人用笔端”的古训,从小到大可从没玩过枪杆子。此次纵然情形危急,然吾亦不愿破例,若有可能,还是以理服人为上。
不多久,我曾引以为豪的操守便作了古。穿好衣裙后,丽尼对小李的遗容一番瞻仰,从寿衣内袋里请出了一支勃朗宁。
“拿好了——”她不由分说把枪扔给我。
我刚不情愿地接了下来,她立马又丢给了我第二件凶器——满满一匣子弹。
也罢,权当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吧!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生疏和不安,丽尼来到我面前,一双藕臂挽住了我脖子。带着成竹在胸的笑靥,她踮起脚尖,给了我一个安慰的吻。
她的吻柔软、湿润、温暖而又芬芳,这是我先前从未享受过的。
在与她的芳唇依依惜别之际,我已经十二万分地确定: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更值得我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了!
无需多言,今夜之战义不容辞,不成功,便成仁!
借着夜色的掩护,我和丽尼人手一支枪,潜回了福泉公馆。
公馆门户紧闭,不透一丝灯光,恍如一头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不出所料,院子正门早已换上了新的铁链锁,偏门也从内部上了保险,丽尼的钥匙完全失了效。好在丽尼并非凡人,她早已用通灵术探得了新的蹊径。她将我领到了公馆马路对面的一处树丛中,我们合力揭开了地上的一个方形的窨井盖,露出了一条一人半宽的地下通道。通道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应该是福泉公馆以前的主人所建。正是通过这条地道,蒙面人先后将三名被绑少女偷偷运进了公馆。
为展示男子气概,我点燃打火机,率先钻进了地道。丽尼紧跟在我身后。一阵蹑手蹑脚和小磕小碰之后,我们顺利抵达了地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小门。据丽尼通灵时所见,门后面便是别墅的地下密室。直到今天以前,丽尼从不知晓自己住了三年多的别墅竟有这么一间密室。看来别墅的男主人不止心机深沉,更是包藏祸心久矣!
正当我苦思破门良策之际,身后的丽尼已经拔出了手枪,对准门锁就是一枪,未待我做好准备,她便一把将我推进了门。
踉踉跄跄站稳脚跟的同时,我看清了屋内的情景:青地砖、煤油灯、水泥墙、铁镣铐,以及被铁镣铐锁在墙边的三名校服少女。在三名女初中生的旁边,正站着别墅的主人林坚。
望着丽尼黑洞洞的枪口,林坚先是楞了一下,但不过数秒钟,他便恢复了镇静。
“你们果然还是找来了,倒也省了我一番功夫。”林坚面无表情道。他今天穿了一袭铁锈红的丝绒睡袍,将他的病容映衬得格外灰暗。
我们并未答话。昏暗中,玉琮正散发着湖绿色的幽光,此时此刻它正握在林坚的手中。
“我正要找你,”林坚对他女儿的肉身道,“我问你,这东西为什么没用?你到底向我隐瞒了什么?”
看着三名手脚被铁链锁住,若非惊恐万状,便是神情呆滞的少女,丽尼冷冷开了口:“没用是很正常的。我不记得教过你这种用法。”
“胡说!”林坚猝然怒道,“你明明跟我说过,只要是年轻的女人,就全都附得上身。这三个哪一个不符合条件?为什么没一个管用!?”
“没错,只要有神玉在,她们三个我全都附得上身。不过,有一件事你恐怕是没弄清楚,在有能力操纵神玉进行附身的人当中,并没有你的女儿林珑。”丽尼一脸沉静道。
“狡辩!凭什么你可以,玉玉她就不可以?你们不都活了十四岁吗?还有她们三个!你一定是向我隐瞒了真正的用法,告诉我!”林坚的脸色灰里透紫,煞是骇人。
“我已经讲得够清楚了,你女儿天生用不了这块神玉。不止是你女儿,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类全都驾驭不了神玉。具备驾驭神玉的必要天赋的,唯有我们太昊一族的巫女。”丽尼正色道。
“天赋?到底是什么天赋?!”林坚怒道。
“很简单,”丽尼道出了谜底,“——兼具两性,雌雄同体。”
“什么?雌雄同体?!”林坚不由大骇。
不止是林坚,连我也不免吃了一惊,但一想到玉琮上的双性神像,便顿生了一种豁然开朗的冰释感。
“开什么玩笑?!你不是说自己是巫女么?怎么眼睛一眨又变成两性人了?”林坚想来是未曾领悟神像的奥义。
“不错,事实上,太昊的巫女全都是两性同体。你们对于性别的理解实在太肤浅了,难道不晓得雄性是从雌性当中分化出来的吗?最初的雄性本就是雌雄同体的。在我们太昊国,雌雄同体者拥有最强大的灵力和最完备的繁殖力,她们代代相传,构成了太昊最高的贵族种姓——羲娲氏。太昊所有的巫女都来自羲娲氏,包括我在内。”丽尼道。
“你……你这个妖孽!你们这帮变态的人妖!”绝望之中,林坚已是口不择言了。
“我提醒你,你侮辱的不止是我,还包括你自己的祖先!”说话间,丽尼将枪口指向了出言不逊者的头颅。
一见此状,林坚冷笑着举起了玉琮,向丽尼示意她这一枪下去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
眼看冲突愈演愈烈,我赶紧跳出来唱红脸:
“有话好讲,别动气,有话好好讲嘛!依我看,今晚的事情完全就是误会嘛!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为了一场误会闹成这样子,多划不来啊!伯石兄,我看不如大家都让一步,你把玉琮还回来,丽尼也消消气,让玉玉早点回到她身体里,大家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过太平日子,这难道不好吗?”
“好——你——妈,”林坚一把扯破了我的脸谱,他怒极而笑道,“甄国维,你个装腔作势的混蛋,你当我不晓得你是东洋鬼派来的吗?你们不就是贪图那廿几件古玩么?哼哼,一堆废铜烂石头而已,我懒得跟你们计较。没问题,过两天叫他们来搬就是了。好了甄国维,这里没你事了,你可以滚蛋了!”
我当然不会吃他这套,难道我想要的仅仅是那二十多件死物吗?
“伯石兄,你此言差矣!”我正色道,“这不是古玩不古玩的问题。”
“哦?不是古玩的问题?总不见得,是古人的问题吧?”林坚嘲讽道。
我看了身边的可人儿一眼,坚定地作答道:“不错,正是如此!”
“不要脸,”林坚摇头道,“甄国维,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本性难改,一点也没学会自重,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知廉耻。”
“伯石兄过谦了,你怎么会没想到呢?要是真没想到的话,你又怎么会让我跟丽尼约会,允许我跟她独处,甚至给了我们开房间的机会,最终达到利用我帮你抢玉琮的目的呢?”我反唇相讥道。
“你还有脸说!”林坚的肝火再度被煽了起来,“要不是为了让玉玉的灵魂获得永生,我怎么可能让你这老混蛋玷污她的身体?!甄国维,我已经给了你天大的宽容,识相的话,早点滚出我房子!”
“伯石兄说笑了,据我所知,在我碰到贤侄女的玉体之前,她好像已经不是完璧了。”我这是实话实说。
“甄国维——”一旁的丽尼低声道,同时朝我使了个眼色。
奇怪,这小妖精跟我发什么翎子?这事情难道不是她一手做出来的吗?
同样奇怪的还有林坚,他并没有马上回复我,而是显出了异常伤感、痛苦而纠缠的神情。
事后我才知道,林珑的第一个情人究竟是谁。那可真是一出可哀可叹,令人无可奈何的家庭悲剧。事情发生在四年前,淞沪会战爆发前夕,那时林坚还在老家杭州。当时他刚丧妻不久,心中还满是对亡妻的思念。孰知就在此时,女儿林珑也突然病倒了,被查出患有白血病。望着女儿苍白的病容,林坚不由想起了亡妻病重时的音容笑貌。偏偏林珑又是一个有些早熟而且极度恋父的少女,平日里就总喜欢黏着父亲,患病后更是须臾不愿分离。在孤独和绝望的交织中,相依为命的父女二人自然而然产生了某种超出伦常的感情,并最终发生了某种超出伦常的关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幸福与否,不幸与否,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作为外人自然无从做出公断,更何况我甄某人并无育女的经验。不过,个人还是倾向于认为:这其实算不上什么要命的大事,只要双方自觉自愿、两情相悦,就算是在至亲之间,哪怕其中一方只有十岁出头,倒也未尝不可小试一番。
当然,我当时还不能确定林氏父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林坚的复杂表情多少给了我一些暗示,不过我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他手中的玉琮上。
“我爱我的女儿,”纠缠了半天,林坚终于开了口,“玉玉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花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就算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她得不到……咳咳……的东西……咳咳……”
这次的咳嗽剧烈而又短暂,林坚并未像前两次那样掏出手帕,仿佛为了不向我们示弱,他将一口血痰狠狠吐到了地上。用铁锈红的袖子抹去嘴角的血痕后,他再度恶狠狠地开了口:
“玉玉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和谈破裂,看来只有武力解决了。我和丽尼正待上前夺玉,却不意林坚向我们身后发出一声厉呼:“还等什么?!动手——”
我和丽尼慌忙回头,却不见一个人影,不好!声东击西!
重新回头一看,林坚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支手枪。砰!砰!砰!砰!他端起枪就是一通乱射。趁我们狼狈闪避之际,这家伙按下墙上的机关,一道暗门升起,他带着玉琮逃上了地面。
“他是想毁掉神玉!”丽尼从地上爬了起来,“快追——”
林坚的戏耍让我恼羞成怒,为一雪前耻,我抢在丽尼前头冲出了暗门。
刚刚登上一楼的客厅,我就感到脑后袭来一阵寒风。我本能地滚倒在地,勉强躲过了这熟悉的一斧。
蒙面壮汉再度登场,原来他一直躲在壁炉口也就是暗门旁边,玩的是一招守株待兔。
“小心埋伏!”我一边大声示警,一边拔出了皮带上的勃朗宁,可恨手法生疏,一时间竟找不到保险栓。
身为穷凶极恶的职业罪犯,蒙面人自然不会错失良机,他再度举起利斧,朝我冲了过来。
砰!危急关头,枪终于响了起来,不过却不是我的勃朗宁,而是丽尼的袖珍枪。这一枪虽未击中目标,却正好隔开了我和蒙面人,把他逼回到壁炉边上。丽尼仍在暗道中,蒙面人躲到了她的射击死角,同时也截断了她进入客厅的道路。
好不容易打开了保险栓,可我的手上已满是冷汗,打滑个不停,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上膛这样的简单动作。
“饭桶!”暗道里传出了丽尼的骂声,“这里交给我!上去追林坚——”
带着羞愤欲死的心情,我抄着烧火棍登上了二楼,借助楼道间窗帘的摩擦力,我总算是把它变回了一支勃朗宁。
二楼共有四间房,持枪一番搜索后,我并未发现任何人烟。林坚一定是逃到了三楼,除了储藏室之外,那里还有一个宽敞的天台,正是空中抛物的好场所。
不作多想,我迅速爬上了三楼。透过天台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不远处林坚无常鬼一般的身影,以及他手上玉琮的反光。
深吸一口气,我端着枪走了上去。
突然间,走道旁储藏室的门弹了开来,将猝不及防的我撞倒在地。门背后冲出一个长衫老头,二话不说朝我猛扑过来。
我正要开枪,管家老洛的铁撬棒已经击中了我的手腕,勃朗宁脱手飞出。未待剧痛传来,老洛的第二记撬棒又落了下来。情急之下,顾不得手腕的伤势,我拼死抓住撬棒,顺势将老洛拖倒在地,和他扭打成了一团。
这老棺材虽然排骨身材,力气却委实不小,好在我年纪轻他十来岁,耐力上毕竟占优。五六个回合过后,我便抢到了上风,将他牢牢压在了身下,用他那根哭丧棒死死扼住了他的头颈。
正当我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这老棺材的最后一口气也压出来的时候,一支冰冰硬的枪管顶住了我的后脑勺,迫使我恢复了理智。
“不关他的事,他只想保护我,尽一个仆人的职责,”林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不是想要神玉么?跟我来——”
握着红肿刺痛的右手腕(事后经X光诊断为骨裂),我随林坚走出玻璃门,来到了福泉公馆的天台上。
林坚倚栏而立,右手持枪,左手持琮,脸色苍白而淡定,宛如月光下的一潭死水。
“林伯石,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道。
“我想要一个理由,”他看着手中的玉琮道,“甄国维,你不是一直很能讲么?我倒想听听看,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不毁掉这块玉的理由。”
“要我给你理由?笑话!这块玉里有你女儿的灵魂,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我道。
“这块玉,她曾给了我巨大的希望,而今,她却又将我的希望打得粉碎,就像这个荒唐残忍的世界一样,”林坚望着苏州河两岸的万家灯火道,“既然玉玉不能获得永生,那倒不如让她和我一道去死。她是个纯真而敏感的孩子,我不愿让她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孤苦伶仃地走完最后几年。”
“不,伯石兄你错了,玉玉她不会孤苦伶仃的,我和丽尼都是她的家人,你放心,我们会像照顾自己女儿一样照顾她的余生!”你们以为我会说这种蠢话吗?在这种明刀明枪的节骨眼上,这种狗血台词连卵用都没有!高明睿智如本教授,当然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事到如今,若想败中求胜,唯有剑走偏锋,以毒攻毒!
“不,你错了!错得离谱,大错特错!”事实上我说道,“林伯石,这块玉没有错,这个世界也没有错,真正有错的是你自己!你错看了这块玉,错看了丽尼,错看了这个世界,甚至还错看了你女儿!这一切都怪不得别人,全是你一个人的错!”
“哦,是——么?”林坚冷笑着抬起了枪口,同时还将持玉的左手搁上了栏杆,“——讲讲清楚,我都错在哪里?”
“错误的根源就在于你的本性!”我无畏道,“林伯石,打生下来开始,你就是个贪心不足的瘟生!凡事都要完美,都要做满十分,这怎么可能行得通?你女儿林珑得了白血病,本来连一年都活不了,丽尼用神玉让她活了整整四年,虽然分去了她一半的时间,但至少也让她多活了两年,这难道不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吗!你还想怎么样?让你女儿长生不死、永世轮回吗?退一万步,就算让你成功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永生会让林珑付出多大的代价?要让她忍受多少次的生离死别?你自己也说玉玉是个天真敏感的孩子,她真能承受得起吗?对她来说,永生恐怕根本不是什么祝福,而是一种最最可怕、最最凄惨的诅咒!这简直是对她的永罚!!”
听了我的话,林坚的脸色越发苍白,瘦长的躯体仿佛僵止了一般。
为防他滑向另一个极端,我立刻又道:“就为了这么一个荒唐而愚蠢的理由,你不但对你的恩人和好朋友拔刀相向,还想剥夺你女儿所剩不多的生的权利,你自己说说看,这一切到底对不对,值不值得?”
不意间,林坚的身躯开始微微发颤。
“很好,口才不错,”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露出了僵尸般的微笑,“被你这么一讲,我还真像是个无情无义的瘟生。”
“不,你错了。你林伯石虽然是个瘟生,却绝不是无情无义的畜生。”我纠正道,“你的根本问题是你的完美主义情结,它造成了你人生当中绝大部分的不幸和失败。这几年你想救你女儿,其性质就跟早些年你想救国是一样的。你想想看,中国那么大、那么穷、那么闭塞,人那么多的一个国家,你怎么可能让它整个地富起来,强起来,所有人都聪明起来?你在杭州搞的那些事业,什么工业下乡,什么乡村自治,什么职业教育,有哪一件是符合国情的?大部分的中国人是什么货色,这么多年下来,你难道还不清楚么?自私、苟且、不动脑子、自以为是,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不可救药的是,这帮瘪三全都特别喜欢妒忌,简直嗜妒如命。一旦有某个人特别聪明、特别漂亮,他身边的瘪三立马就会眼睛发红,千方百计要把他往死里整。伯石兄,你就是那个挨整的人呀!你这二十年的失意我全看在眼里。政府提防你,军阀仇恨你,地主乡绅排挤你,就连农民、苦力也要敲你竹杠,尤其是最后这两帮人,他们只看到你比他们富,却从不念你对他们的情和义,更看不到你为他们谋划的美好将来。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你的计划本来就不完善,也不可能完善。工业一旦下乡,农业一旦机械化,肯定会有数不清的农民失业,你想过怎么安排他们出路吗?漫说是你林伯石,就算是蒋介石出马,带上整个国民党,也没本事收拾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你想把所有的奴隶都提升到主人的水平,把所有众牲都提高到人的水平,怎么可能办得到?简直就是海外大奇谈嘛!”
林坚的颤栗越发明显了,死死盯住我的同时,他时不时发出了几声闷咳。
作为一位负责任的评论家,本教授从来都是先破后立,指人明路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中国人善妒,不仅人与人之间如此,地与地之间也是一样。”我继续慷慨陈词道,“一旦有哪个地方发展得特别快、特别好,其他地方的瘪三就马上一拥而上,没命地朝她吐口水,骂她是殖民地、汉奸窝、反革命的大本营、敲骨吸髓资本家的老巢,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食肉寝皮。我们生活的大上海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上海和中国的其他地方不同,归根结底是个国中之国。除了传播工业技术之外,西方列强还带来了先进的文化,提倡自由竞争,鼓励创造发明,最重要的是,他们信奉进化论,信仰优胜劣汰,奴隶本就是用来奴役的,众牲本来就是被人吃的。正是受了这种高贵理念的感召,全中国的精英才汇集到了上海,用一百年的时间缔造了我们眼前的伟大文明!有列强军事和法律上的保护,里里外外的妒忌分子又能奈我们何?在这座全亚洲最文明的城市里,只要你有本事,有头脑,有手段,就一定有获得成功的机会,哪怕一时间不得志。我甄国维的经历就是明证!伯石兄,我真为你感到遗憾,可惜你不听我劝,没早几年来上海定居,没及早把你的事业转到上海来,否则我敢担保,你人生的成就绝对会大上十倍、百倍不止!又岂会郁郁不得志,积郁成疾,以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呵呵呵……”林坚终于笑了出来,先是淡淡的惨笑,很快升格为不可遏制的大笑。一阵锥心刺骨的仰天狂笑后,他流下了两行清泪。
“甄国维,你个鲜廉寡耻的混蛋,”他用持琮的左手抚着胸口笑道,“我怎么记得,二十年前你劝我留在上海的时候,你讲的好像不太一样吧?你明明是这么跟我讲的,伯石兄啊,上海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呢?就是女学生邪气多,品质邪气高,白相起来邪气方便,是不是?你个邓禄普混蛋!呵呵……不过话说回来,你没讲错。我承认,你讲的大体上都对,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今天。也许,潜意识当中,我一直都在期望,能有人给我讲上这么一通大白话,把我这个大笨蛋彻彻底底地骂醒。我林坚这一生没几个真朋友,那些所谓的知交不过是帮马屁精。真没想到,死到临头,碰上了一位诤友,却是你这么个混蛋。”
“混蛋?伯石兄,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这本就是一个属于混蛋的时代!”我见势追击道,“圣贤不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既然世人皆浊,何不曳尾于涂中呢?我是混蛋,丽尼更加是混蛋,她早不晓得在杭州湾的烂泥里混了多少年了。伯石兄,人生无常,国土危脆,我看你不如趁早加入我们,再带上你家玉玉,大家一道混怎么样?”
一闻是言,林坚又是一阵大笑。但笑过之后,他依然没放下手中的枪。
“甄四张,我已经懒得骂你了。”林坚道,“只想提醒你一点,我们三个本来就是一伙的,你才是新来的。你这家伙才认识丽尼几天?知不知道我认识她多少……”
砰!砰!一阵枪响打断了他的话,枪声来自楼下。
转眼间,天台的气氛又凝重了起来。林坚敛起了笑容,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严肃中透出了明显的焦虑。
为了看清楼下的情形,我也靠到了栏杆边上。
借月光俯瞰而下,只见底楼的花园里多了两个人影。蒙面壮汉一身漆黑,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看来这家伙终于是死了。另一个人影来到了路灯下,不沾血迹的白衬衣,完好无损的格子裙,那是丽尼!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取得了一场完胜!
望着丽尼英姿飒爽的倩影,林坚的表情异常复杂,他并未举枪射击,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
丽尼同样没有举枪,她与林坚对视着,目光平静如湖水,不再有愤怒,也没有怨恨,更不带有任何祈求。
“知道吗,四张兄,”林坚目不斜视地对我道,“其实,我心里也一直爱着她,爱了很久了。但我知道,她并不爱我,一直都不爱。我是个不开窍的笨蛋,一直跟不上她的脚步,不像你。”
我没有答话,我知道,在今夜这出戏当中,我的戏份已经演到了尽头。
“她就像是一条河,”望着不远处的苏州河,林坚继续道,“一条生命之河,浩浩汤汤,奔流不息。而我们,你、我还有玉玉,我们都只是河里的泥沙,须臾间便会被淘尽,消散得无影无踪。河依然是河,将我们甩在身后的同时,她只是一味地向前,没有逡巡,没有顾惜,没有畏惧,不住地向前,呵呵,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说话间,林坚左手一扬,玉琮竟脱手飞出,从三楼径自坠下——
还未等我惊出冷汗,玉琮早已被地上的丽尼稳稳接住。她将玉琮带回了左腕,脸色白皙而又沉静,就好像平日里对镜梳妆一般。
“至少现在还不是。”林坚淡笑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她能洒脱到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呢?”
林坚向我转过头来,面容和善而澄明,有如文艺复兴油画上的圣徒。
“玉玉就交给你们了……”说话间,他将手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随你们便吧。”他淡笑着叩响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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