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父之仇——糾結金庸一生的麥加芬母題

四月天气寒冷晴朗
·
·
IPFS
·

錢鐘書說:“如果你吃到一個雞蛋,覺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認識下蛋的母雞呢?”你聽他的話就上當了。如果這樣,紅樓夢哪來的索引派和考據派。錢鐘書楊絳夫婦小說無論《圍城》還是《洗澡》《我們仨》往往影射真人,但將真事隱去,也隱藏了真實想法,大概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影射何人何事。普通讀者根本無從分辨,但是又隱隱能感覺到他們加密了一層根本就無從破譯的密碼,包括《管錐篇》以及錢鐘書的詩同樣也是,錢鐘書對余英時講《管錐篇》用文言文寫作“這樣可以養活毒素的傳播”。

義大利作家和文學批評家艾科講理想讀者能夠站在作者的視角,理解作者寫的時候在想什麼。雖然作者設置迷宮障礙,但最終還是能夠看清佈置迷宮的巧思。迷宮的設置是要有人來破解的,也不枉作者的苦心。

金庸熟悉劇本寫作,往往會設置一個希區柯克所說的麥加芬母題,比如屠龍刀、九陰真經、武穆遺書,如同日式傳統RPG遊戲一樣,作為闖關的動機和獎勵。那只是表面,金庸同時也會設置一條敘事推動的真正故事線,往往是為父報仇中的感情糾結,這才是金庸迷宮的隱藏彩蛋。

父仇是戲劇的經典母題,悲劇中最著名的有兩部,《俄底浦斯》講忒拜城瘟疫,神諭讓他找出殺死前國王(實際上是他父親)的兇手。《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為父報仇猶豫不決,在那to be or not to be 。

一個有野心的作者絕不可能滿足自我重複,金庸不斷重複這一母題只能歸因於他無法邁過的心結,我沒見過有人分析,但是你不去分析,就實在對不住作者的苦心。就像令狐沖不去思過崖見風清揚,虛竹不去破解無崖子的珍瓏棋局,這對雙方都是不完滿的。

查家乃海寧望族,其祖上查慎行是清代的著名詩人,少受學黃宗羲。黃宗羲終不仕清,著書立說檢討兩千年秦政之弊,“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查慎行則作為詞臣廁身南書房,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雍正年間,查慎行的弟弟查嗣庭去江西做考官,出題“維民所止”, 被人告發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頭。查嗣庭及兒子死于獄中,族人遭到流放,浙江全省士人六年不准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查慎行也受到牽連,奉旨帶領全家進京投獄。

金庸在那民族危亡的時代,想做折衝樽俎的外交官,1950年曾北上外交部求職,不果而回。1951年,父親去世,關於父親的去世,金庸是這麼寫的:“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夜,傷心了大半年”。他說他沒有怨恨,“處死的地主成千上萬,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見他的回憶短文《月雲》)

黃宗羲見到殺父仇人,出袖中錐刺許顯純,當眾痛擊崔應元,拔其須歸祭父靈。金庸出身書香門第,深受傳統文化薰陶,不共戴天之心結不是那麼容易邁過去的,從小說我們多少能看到其心路歷程。

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和乾隆身為兄弟,陳家洛曉之民族大義,奈何乾隆不為所動。為說服乾隆,陳家洛以“國事為重,私情為輕”的理由將喀絲麗(香妃)送給了他。我們應該注意到,在傳統文化中,修齊治平,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家國同構,國仇與家恨一體,乾隆是相當於認賊作父,但是乾隆的行為邏輯完全可以理解,反而是陳家洛的行為邏輯莫名其妙,如同夢遊。為何故事變成這樣,讀者應該自有解讀。我認為是金庸對故事的成立可能性是抗拒的,小說認為紅花會豪傑們的行為如同笑話,對康乾盛世的文治武功大為褒揚,雖然就是乾隆將女主香妃部落滅族。金庸的這第一部小說,在民族觀上,雖然看起來接近梁羽生,但是有很大不同,梁羽生在民族問題上的觀點相當堅定。

碧血劍中,袁承志需要思考的是,殺父之仇是誰,如何報得?崇禎宵衣旰食,身殉社稷。淩遲袁崇煥食其肉的都是無知無識的被蠱惑的民眾。於是最後只能避世海外。

射雕英雄傳中,設置了郭靖和楊康這一對對立的人物,郭靖愚鈍,對於國仇家恨不需要思考那麼多,只需要滿足師長所期望的就行。楊康則認賊作父,最終多行不義必自斃。這部小說由於主角智商有限反而黑白分明。

到了神雕俠侶,楊過痛苦的發現殺父之仇是義薄雲天為國為民的大俠。楊過糾結良久還是放下仇恨,選擇家國大義。小說最後的高潮,神雕大俠出現,楊過給郭襄送三份大禮,一是殲滅了兩千蒙古大軍,二是火燒蒙古軍糧,三是送了達爾去揭穿霍都王子想當丐幫幫主的奸計。郭襄理解了兒女私情個人恩怨在家國大義面前微不足道。

倚天屠龍記中,害死張無忌父母的是六大門派,張無忌就選擇了放棄報仇,這個行為邏輯可能很多讀者理解不了。金庸自己的說法“寬容是中國民族性中很重要的精神,也是民族的必要條件。剛才談到寬容,我的《倚天屠龍記》可以說是比較集中地表現這種精神,其他的作品中,我也有意無意地表現這點。”

雪山飛狐中,胡一刀死于苗人鳳劍下,但是並非苗人鳳本心,乃是奸人暗中陷害,這仇還能否報得?故事戛然而止。

天龍八部整就一個“爸爸去哪兒”,所有主要人物都在找爹。大概因為喬峰是異族的關係,他不同于金庸小說其他主角,如同俄底浦斯一樣,在找爹的路程上充滿了幹勁,最終也是無仇可報,除了死沒有歸宿。

笑傲江湖不同於其他小說,令狐沖把他心理上的父親殺了,認清了師傅虛偽自私卑鄙無恥的現實。這部小說寫於1967年,香港風雨飄搖之際,《明報》與《大公報》論戰,金庸受到人身威脅,赴瑞士躲避,為了安全他甚至打算將報社搬到馬來西亞。

金庸最後的小說鹿鼎記,韋小寶沒有父親,說起來就沒有報仇的問題,但是士大夫家國同構,神州陸沉,山河變色之際,黃宗羲披髮裸葬,不以胡狄衣冠見祖宗,章太炎家族傳至清末下葬仍需覆面,以示無顏見列祖。黃宗羲顧炎武等大儒勸韋小寶做皇帝,韋小寶不幹,認為康熙幹的挺好。小說開頭明史案很慘烈,但罪魁禍首鼇拜已經伏誅,查嗣庭全家也很冤,但是要再過幾十年才發生。天地會的兄弟讓他回家“問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韋小寶回去問了他娘“你肚子裡有我之前,接過什麼客人?”下面一段對話甚有意思: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兒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娘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刹鬼、紅毛鬼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裡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生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麼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這裡是民族認同的重新構建,及其關要之處,金庸最終得到釋然。

1997年的電影《南海十三郎》中,十三郎晚年已經瘋癲,打電話報警說東西丟了,黃霑飾演的員警趕到,問什麼丟了,十三郎答道:“鞋子!我左邊的鞋被英國人偷了,我右邊的鞋被日本人偷了,你們敢去抓嗎?”十三郎早年境遇類似金庸,其父江孔殷師從康有為,曾助力革命黨,1951年絕食41日而終。電影中,聽聞父亡消息,受創瘋癲,但是最後潦倒之中,念念不忘的仍是日本的侵略和英國的殖民。

逃亡香港的知識份子愛國心熾,原因很多,我認為最主要的是知識份子賴以依靠的是文化,文化之尋根是其安身立命之處。

1954年,香港武術界太極派和白鶴派發生爭執,在澳門新花園擂臺比武,以決雌雄。這場比武的舞臺效果與閆芳大師和太極雷雷比武相仿佛,但是在香港引起巨大轟動。梁羽生寫《龍虎鬥京華》,金庸寫《書劍恩仇錄》。開啟了新武俠。梁羽生與金庸一樣,曾經任職於大公報和新晚報,1950年其父被錯殺,一生愛國。

金庸回答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武俠小說,他的回答是“我覺得最主要的大概是武俠小說比較根據中國的傳統來著手。它寫的是中國社會,更重要的,它的價值觀念,在傳統上能讓中國人接受。它寫的是中國人的道德倫理,有濃厚的民族色彩,這是吸引中國讀者的一個原因。”武俠小說中的儒釋道、排滿革命、琴棋書畫、深不可測的中醫功夫,是殖民地人民文化尋根的渴望。香港知識份子創造了霍元甲、馬永春、葉問、黃飛鴻、洪熙官、華英雄等民族英雄。

香港知識份子的愛國感情,最具含蓄雋永的在我看來是《上海灘》,許文強是燕京大學的一名學生,由於從事愛國學生運動而被捕關押三年,並失去了志同道合的女友,來到上海進入黑道,又由於殺死日本間諜,失去了馮程程,最終失去自己的生命。他每當愛國就要付出巨大犧牲,但是愛國之心不改。這又牽涉左翼運動傳統的很多此處難說的香港往事。

金庸熱愛祖國,熱愛故鄉,“如果你到過江南,會想到那些燕子,那些楊柳與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金庸晚年由報由商而從政,為香港和平交接而奔走。他說:“中國是大的!大中國怎麼能任少數人意向所使,翻雲覆雨呢?形勢是自然而然與人的心靈相啟發、相印證。從文學藝術或是哲思玄理之間,我們可以管窺出一些歷史發展的端倪,人們必須一步一步走向自由、開明、寬容而民主的理想。據我個人三年來的觀察,大陸上人民的一般心理,正有以上的傾向和趨勢.這從某方面來說,稱得上是進步的基礎。”(張大春《金庸談藝錄》)他的思想對大陸改開初期的年輕人產生了巨大影響,就有其狂熱粉絲效法金庸大俠由商及報及政。

金庸和他的狂热粉丝

查先生一生愛國,名利心熱,如同自陳:“南來白手少年行,立業香江樂太平。旦夕毀譽何足道,百年成敗事非輕。聆君國土宣精闢,策我庸弩竭愚誠。風雨同舟當協力,敢辭犯難惜微名?”黃宗羲說“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歷史對所有人所有事,自會有公允評價。

CC BY-NC-ND 2.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