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謝西嘉續
謝西嘉離開之後,我們仍舊不時通話,大多時候選在我這座城市的淩晨。
這個季節的夜裏常常下著間歇性的雨,關掉房燈,聽著窗外雨水拍打的聲響,便感覺自己就像黑暗中在魚缸遊動著的魚一般。
但在這樣的淩晨,與謝西嘉聊的不過是今天過得如何之類的話題,這樣的事情不久前大概想也沒想過,到現在依然覺得缺乏實感,就像跑去太空尋找吸煙區般荒誕無稽。
從漠不相關的小事聊起,慢慢地話題便延展開去,接下來無可避免地聊起我們的城市,無可避免地贅述荒唐。然而再如何剖白這座城市所受到的摧殘,此時此刻於我們而言也已經毫無意義。與愛人早就分離,這件事已然作為不折不扣的現實發生在我們之間。
這段時間裏,我們唯一能做的,無非是追求某種虛假而安慰人心的方式,以一點一點消除掉內心因政治與別離而帶來的不安,繼而告誡我們像離別這樣的事在我們的生命裏終歸只是滄海一粟。
「噯,」謝西嘉突然這樣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海綿之類的事?」
「海綿?」
「怎麽說呢......從電話裏交談,某種程度上,就像隔著一層海綿那樣的東西。」
謝西嘉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能聽見異國的冷空氣盤旋在她口腔旁邊,「說出口的話語統統被那層海綿吸幹養分,最終,一句話也未能抵達對方的意識,不這樣認為嗎?」
我停頓片刻,「即是說,我們現在隔著一塊虛空的海綿,而這層海綿正在不斷抹走我們字裏行間的意義。是這樣的意思?」
謝西嘉用力地「嗯」了一聲,聽上去有些高興。
「那麽應該怎麽把海綿去掉呢?」
「這一點......」謝西嘉再次深吸一口氣,隨即像賭氣般說道「我還在思考。」
真正意義上,如謝西嘉所說。我們的通話,無非就是把思想輪廓那樣的東西傳遞過去,又把類似的東西接受過來,表達的信息與交談的結果事實上無關痛癢。說白了,一方面,既有「海綿」將我們的言語裏的意義從中抹走;另一方面,我們亦沒有嘗試在對方身上尋找什麽問題的答案。電話裏的對方對於自己而言,都只不過是一堵有著愉快回憶而懂得假裝聆聽的墻而已。我們其實都沒有聽對方在說什麽,只是下意識地尋求自己能說些什麽。之所以這樣做——如之前所言,不過是希望藉此來消除掉內心的不安罷了。隨著時間流逝,我們身上僅存的聯系,除了蒼白的言語外已經別無他物,仿佛地震後搖搖欲墜的屋梁,在不確定性之中苦苦支撐。
當然這一切我沒有對謝西嘉說出口,我知道,這不屬於安慰人心的方式。
漸漸地,到話題再也無法恢復趣味時,我們會聊著電話各自自慰。幻想著對方的體溫在自己身上傳遞溫煦,幻想著過去燕好的時光,夏季的雨聲與異國的冷空氣在那一刻融為一體,安撫著各自不安。
入秋的月份,溫度在一場大雨後驟然下降,而我與謝西嘉的通話記錄則在不知不覺間逐漸減少。
周末早晨路過樓下報刊時,我在書刊上看到一本以馮健勳畫作作為封面的雜誌。封面上一對情侶戴著黑色口罩四目對視,觸鼻相吻。我呆站在那本雜志前,不能自已地想起謝西嘉。
去年發生的事,某種程度上令謝西嘉迅速成長至另一階段的自己。她拿著相機到處拍照,記錄著城市發生的一切,我們的人生在初始階段未曾遭遇任何可被視為不可抗力的阻礙,順利生長至此。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亦因此根本無法好好掌握住自己生存的意義,無法知道自己究竟在追求什麽。然而去年所發生的一切,多多少少讓我們在人生關鍵的時期確立自己這一存在,在這個狹小的世界上,多多少少明白了自己生存的意義。隨著時間流逝,這種感覺也愈來愈強烈。
最後一次與謝西嘉通話,我沒有向她提及雜誌事宜,說不好這麽做的原因,大概覺得說與不說均是徒勞,又或者覺得那樣的事怎樣也無所謂。不論有著怎樣的感覺、怎樣的感想,謝西嘉離開這座城市已然是事實,在她面向新生的時刻追憶過去,同樣不屬於安慰人心的方式。
「想象我現在是在街角某個紅色的電話亭給你打電話。」謝西嘉說。
「紅色電話亭之類,難道不是象征物那樣的存在嗎?」
「這個嘛!不要那麽無趣嘛!稍微想象一下這樣的光景就好了。」謝西嘉笑道。
我閉上眼睛想象著異國的光景,想象著謝西嘉就在某個紅色電話亭裏與我通話。謝西嘉這時在話筒邊低聲沈吟著言語,可是海綿已經完全隔絕我們之間的對話,不留余力地抹走我所聽到的聲音。
我已經無法聽清謝西嘉所說的一切,這使我感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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