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遗忘或死亡的兔子先生
前言
最後一次想起某個人是什麽時候?一旦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便代表此時此刻也在想起那個人,於是「最後一次想起」 的時間就會更新到現在。只要一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同樣的情況就會循環往覆地出現。
因此,忘掉某個人的瞬間,大概是自己不再會問自己「最後一次想起是什麽時候」 ,甚至連這種想法都不能有,那個時候才可以說,自己已經不會再想起那個人了。
可一旦用這樣的角度去想,就會覺得過於刻意。仿佛硬生生在畫布上用白色顏料遮蓋掉原有的畫跡,以告訴別人(或是自己)「畫布上已經沒東西了哦」 那般滑稽可笑。
因此真正忘掉一個人,會是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呈現。說實話,在活了三十年的人生里,我並未能認真看清。
上
二十歲的時候,我短暫地交往過一個戀人,她比我年長幾歲。大概處於那個階段的男女,都受困荷爾蒙的擺布,除了喜歡之外,無法存在其余情緒。因此周遭的人都談了男女朋友,迫使我也急於想找個人交往,她大概也是這樣的想法。於是我們那個時候不清不楚地在一起,渡過短暫的兩個月時間。
有一次,她忽然和我說起「掌握遺忘與死亡的兔子先生」的故事。彼時我們赤裸依偎在被窩里,她幾乎是毫無征兆那樣說起這個話題,一如本應空無一物的飛機跑道上,忽然沖出什麽東西那般。故事細節我已經忘了,但那位兔子先生的設定我卻記憶猶新。
故事里的兔子先生,是個穿著褐紅色禮服,戴著高高的禮帽,卻長著兔子模樣的傢伙。硬要說的話,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里瘋帽子的兔子版那樣。我那時幻想強尼戴普變成兔子模樣的形象,竟莫名覺得合適。
「只有和身邊的人分開後,才有機會遇到兔子先生。一旦遇上,就可以讓它幫助自己,是忘記那個人,還是殺掉那個人。」她用平靜而緩慢的口吻說道。
「殺掉那個人?」
「就是只要你下指令,兔子先生就會幫你殺死對方。用絕不會讓警察起懷疑的方式。當然兔子幫助人類殺人這種事,想想也不可能會留下什麽證據。」
「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為什麽會有人在分開之後,想要殺掉對方?」
「因為忘掉那個人,和那個人在某個地方靜靜死去,從主觀層面上來講,是沒有區別的。」
「遺忘和死亡,從主觀層面上,是沒有區別的。」她一字一頓地重覆了一遍。
我望向天花板,一邊想著她這句話,一邊問對方這個問題:「如果是我遇到那位兔子先生,你會希望我怎麽選?」
她頓了許久,像是用力地想著我的問題。沈默的空氣,在黑暗中悄悄覆蓋住我們空蕩蕩的身體。良久後,她伸手摟過我的脖子,將額頭頂在我胸前,緩緩說道:「你最好是選擇殺死我。」
「為什麽?」我不解地問道。
「因為我的內心空洞而無物。」
「空洞而無物?」
她用手指在我脖子後面輕輕畫著圈,聲音低沉了起來:「就像被什麽東西壓太久之後,連基本的形狀也快保持不住。骨骼也好,皮膚也好,全都因為快撐不住而不斷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非常吵鬧。最後連心也遭不住這種折磨,嘩啦啦地全跑掉了。最後剩下一個空殼,空洞而無物。」
彼時的我,無法理解她內心空洞而無物的意思。在當時的我看來,她樣子長得不差,做愛的技巧也令人滿意。有著穩定的工作,也喜歡待人以善。但她卻說自己內心空洞而無物,只一個空殼。我無法理解(說實話現在也不敢說全然明白),於是我只能想象著一副巨大的骨架,在黑暗里用力撐起某種形狀,周遭不斷發出劈里啪啦的吵鬧聲,整片區域搖搖欲墜的樣子。
那晚的對話在困惑中結束,我們接著又做了一次愛。一個星期後,她打電話來說要去別的城市工作,我們的關係就此結束。回過頭看,我與她就像兩條直線相交,在某一點短暫交會,隨即各分東西。之後的歲月里,我們再沒有見過,她的容貌也好,聲音也好,甚至是那位掌握遺忘與死亡的兔子先生,都逐漸在我的記憶中淡去。一如村上春樹所說,無論再怎麽鮮明的記憶,終究敵不過時間的力量。
十年後,之所以會提起這位戀人,是因為最近發了一件令我有些耿耿於懷的事。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或許上面所說的這一切,將會在不久後從我腦海消失。
下
那天晚上一位女性朋友約我在咖啡廳聊天。我們是在三四年前因工作結識的,後來發現在某些社會事件上意外地有共鳴,所以即使工作結束後也一直保持聯系,進而成為朋友。她結了婚幾年(大概是我們結識前不久),卻又與她某位同事保持著肉體關係近一年。經過我們幾位好友的勸說,在事情沒有鬧大之前,好歹與同事徹底斷了聯系。但我們都清楚,哪怕是正確的決定,她這段時間也非常地難過——或許他們之間糾纏的,早就不止是肉體——我的直覺如此告訴我。
晚上的氣溫正好落在長袖與短袖之間,樓宇背後高高懸掛著一輪月牙。街燈冒出暖光,泄落在行人上,照出偏偏斜斜的人影。我穿著皺巴巴的寬松T恤與短褲,在藤木椅上喝著熱巧克力。而那位女性朋友則坐在我對面,手中拿著白開水,無名指的鉆戒在夜晚顯得格外閃爍。我一言不發,靜靜聽著對方說話——不必多說,自然是她與同事分開後的故事。
「怎麽說呢……接下來我要講的或許很奇怪,但我發誓我絕沒有信口胡言。」
「怎麽了?」我抿了一口熱巧克力,熱氣從白色杯中騰騰升起,直至呼到我臉上。
「我遇到了一只……長著人形的兔子。」
我腦子嗡地一下,然後假裝鎮定地問對方,是什麽樣的兔子。
「就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形象,卻長著一張兔子的臉。」大概是覺得不可思議到有些說不出口,她喝一口水,才繼續說道:「穿著褐紅色的禮服,戴著高高的禮帽。兩只雪白的大耳朵從禮帽後面伸展開來,毛絨絨的。」
「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里的瘋帽子那樣?」
「對,簡直就是瘋帽子的兔子版。」
我沒有告訴對方我之前聽過這個故事,說不定會讓她認為我只是在嘲弄她,又或者只是為了讓她不要太難堪而故意編些客套話。
「昨晚淩晨,我從酒吧回家,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已經難過得連哭都沒力氣。就在我家樓下那條小徑,兔子從小徑暗處,向我迎面走來。」
「還在為那件事難過?」
她默不作聲,只是看了我一眼。我識趣地沒有繼續追問。
「我確信那位兔子聽到我腦子的想法,所以才會走來問我,『你是想要忘掉那個男人,還是想要殺掉那個男人?』」
「掌握遺忘和死亡的兔子先生。」我像是補充性那樣說道。朋友點了點頭,繼續往下說。
「但我屬實沒想到兔子居然會在我面前開口說話,愣在原地好幾秒,直到他又重覆了一遍,我才回過神來。我琢磨著他說的話,如果是真的,我應該選擇哪一種?忘掉還是殺掉?有一瞬間,我甚至有點分不清這兩者的區別。」
「既然你能跑來跟我說這件事,說明你沒有選擇忘記,而是選擇殺了他?」
對方搖了搖頭,「我跑了。猛地從兔子身旁跑了過去,頭也沒有回跑上了樓。無論怎麽說,也不至於用這種方式殺掉一個人。至於徹底忘掉他……說不好,即使很難過,我也並不想這麽做。」
我沒有接話,繼續聽她說。
「我大概只是在想,忘掉一個人這種事,交給時間就好了。」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玻璃杯。「使用什麽特殊能力之類的,讓自己忘掉那個人,不覺得很奇怪嗎?只盯著結果看的話,不就像做了額葉切除術那樣。這樣到頭來,我自己又算什麽呢?」
「即使過程是難過的?」
「大概如此。」
咖啡廳的藤木玻璃桌上擺著我的熱巧克力與朋友的白開水,我倆陷入沉默之中,默契地思索著兔子先生的存在,與他那份掌握遺忘與死亡的能力。
「遺忘和死亡,從主觀層面上,是沒有區別的。」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位戀人所說的話。若真是如此,這位已經很久沒有在記憶中出現的女人對我而言,應該屬於哪一種?又或者——是不是也可以這麽說——真的只有一方逝去,兩個人的記憶才會真正中止?我並不清楚,十年前無法厘清的事,十年後也並沒有任何開始明白的痕跡。
那位戀人如今是否還會覺得自己內心空洞而無物,我已經無從得知。正如我所說的,十年前的交集過後,我們便各散東西,再沒有見面。
我也設想過或者她已經不在人世。她很可能在什麽地方死去了,那個想象中的依靠巨大骨架撐起的空蕩蕩的內心,是否在某個我毫不知情的日子里,終於無力支撐,崩塌而下。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是兔子先生實現了她當初的願望,在某位戀人的指令下殺了她嗎?
我甚至想過,或許下指令的人,正正是我。或許除了我之外,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十年前那個「求死」的想法。於是我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對躲在暗處的兔子先生,陡然下達了「殺死她」的指令。才導致我們這十年來,才沒有任何交集。
但那終歸只是毫無根據的想象罷了。我在內心深處,衷心盼望她依然平安地活在這個世界某處地方,並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正在慢慢地重新填滿自己的內心。如若有一天,她遇到了掌握遺忘和死亡的兔子先生,我希望她能夠勇敢地邁過兔子先生的身旁,邁向屬於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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