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樹與男孩】

（寫的時候一邊聽着Passenger的Patchwork album發現很有感覺，大家也可以邊讀邊聽~）

湖邊一棵杉樹，沒有同伴，看起來不高，大概只有三層樓高。

男孩從遠督見這棵樹，雀躍不已，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洞孔，左拐右拐地跑到樹下，問：「大樹先生你快樂嗎？」

起初大樹沒有理會他，因為它長得比男孩高得多，聲音難以傳至樹頂。男孩叫了又叫，大樹終於聽到，隨風吹擺微微彎下腰，發出幾下「咔咔」聲。「小朋友，年輕的你，快樂對你而言是甚麼？」

男孩摟着大樹的樹幹，說：「就是能像你那樣長得高高的，俯瞰世界，又不用學琴、做練習、不用吃不想吃的蕃茄⋯⋯」我想做一棵樹，男孩想。「甚麼都不用做、不用學，卻能成蔭為世人乘涼，這本來是你的天賦啊！」

旁邊一隻松鼠銜着一顆果實，攀到樹中央，聽他倆的對話。

大樹吸了一大口氣，說，「這是你對快樂的理解，於我而言這些特質是與生俱來的，但又可否說我天生快樂呢？」

「至少於我而言是快樂的。」男孩把視線轉移到自己短小的雙腿。

「那只是你在我身上找到能讓你快樂的特質，並不代表我快樂。」

「其實我已經十二歲了，但一直沒有長高過……」

杉樹打岔了男孩：「那你快樂嗎？」

「不。」

「為甚麼？」

「因為朋友都歧視我，說我矮、侏儒，每逢小息都過來摸摸我的頭，簡直在侮辱我。老師甚至因為我在班上所以不敢介紹白雪公主的故事，怕我不開心，怕班上起哄。我在想，這身高我也不想發生的，我每天都做運動，食好多飯，但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高⋯⋯」

「那你有甚麼感受？」

「我覺得我是一頭怪物，或者說我身體住了一頭怪物，把我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吃掉，害我長不高，身邊的人都不明白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因為他們都看不見這頭怪物。我覺得很痛苦，那種『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感覺太苦了。」說着說着男孩眼泛淚光。

松鼠從樹上下來，把那顆果實遞給男孩。男孩俯身敬禮道謝。

「那為甚麼你看見我會如此興奮？你不妒忌我嗎？」大樹依然彎着腰。

「因為我覺得你很美，我猜你能明白我。」

「說真話。」

「你不介意我說？」

「不。」

「因為我覺得你比其他樹要矮與孤獨，我想你是不一樣的。」

「哈哈，所以我矮就很美嗎？那你還覺得我快樂嗎？」

「我不確定。」

「我在杉樹界身材不高，其他樹都比我高得多，即使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了，我還是這樣的高度。可是這也不到我不接受啊。你看看這裏周圍的洞孔，你猜猜這些是甚麼洞？」

「熊在這挖的洞？」

「再猜猜。」

「人類在這裏挖的洞？」

「接近。看看周圍躺着的樹幹再猜猜。」

「是⋯⋯其他樹本來生長的地方？」

一陣強風吹過，幾塊尖角狀的樹葉緩緩飄落到男孩的頭上。

「已經是去年發生的事了。人類來到這裏發現大批杉樹，於是把我的同伴全部砍掉去做傢俬、建屋或其他工業用品，全部被連根拔起，因為有人說根也很有用。可是他們沒有砍掉我，說我還沒長高，可以留我播種之用，作日後再次重建這杉樹羣，我才得以倖存。」

「那你有甚麼感受？」

「我先是覺得內疚，為何自己不長高一點與大家一起共存亡。但後來又感到幸運，因為我的高度，我才得以避免於難。好像突然得到一個要拯救族羣繁衍後代的使命，那怕我只是杉樹界的一個豆丁。」

男孩走到樹底坐下，背倚着樹幹，好像孩子聽媽媽講故事那樣。

「曾經我又何嘗不是受到樹羣嘲笑，如果以當時的我看你，我還覺得你比我快樂，因為你有能力用雙腳遠離那些歧視你的人，我卻被迫每天聽他們的嘻笑怒罵。但幸好我生在湖邊，每天看着湖水由日出至夕陽的畫像，聽小鳥聽湖水的聲音，好像可以把他們的話過濾掉。後來我也習慣了，甚至會與他們一起說笑話，用自己身高來搞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

「即是用荒謬、痛苦但無法改變的事來開玩笑，在這情景下會有點着自嘲。」

「所以你與他們成了朋友嗎？」

「我想是吧。但這大概只是我的生存之道，或，使自己『快樂』的方法。」

「那是真的『快樂』嗎？」

「不是，但至少讓你『快樂』一點。」

「不明白。」

「說白點吧。我覺得世間上並沒有甚麼快樂不快樂，只有不快樂與很不快樂。若找到生活的一些甜頭，大概你是比其他人少一點不快樂——快樂本來只是我們創造出來的一個觀點或感覺歸納而成的總和——本來快樂就是不盡不實的感覺，只有不快樂才是打從我們心底而來的情感。對十二歲的你可能有點難懂，但你問我快樂與否，我實在無答案。」

「意思是我們這類人或樹根本沒有必要尋找快樂？」

「不，我是說整體而言，快樂都是虛構與幻想出來的情感。你仰慕我的特質，大概只是你覺得這些特質可以讓你減少不快樂，能否達到你口中的快樂，我不知道。」

「那我應該怎麼做才能減少不快樂？」

「接受生命中的不完滿，欣然發掘自身過人的特質，待時機成熟，我們大概都是泰山巨人。」

男孩悄悄離開，松鼠緊跟隨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