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阿里山】

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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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觀察烏雲覆蓋天覆蓋光線覆蓋森林的溫度,長密如針線的雨水覆蓋森林,高聳而冷漠的大樹覆蓋我意識的全部。一息間,我感到恐懼,我感到孤獨,也感到雨在傾訴無人知曉的心情,我們彷彿在聆聽彼此。我問雨水:「妳怎麼了?」

我撐着傘,拿着單反,在阿里山林中拍照。

傘是摺疊小傘,風跑得快,把水都濺到我身上,跟走過的許多人一樣,我衣袖都濕透了。空氣奏着清冷的調子,樹用雨水敲着澄明的琴聲,我被通天巨木掩埋——紅檜、台杉、扁柏、松樹——逾百歲的巨人與我分享同一片空氣,我感到奇妙。我抬頭,樹冠如我伸起的五指,從縫隙間我能看到陽光在之間流竄,僅有少數光粒子能穿過森林的屏障伴隨雨水降落至地面。雨水降落後,或形成水漥,或掛在葉面,或滲在土壤,又或繼續旅程,一直流一直流,流到不遠的泊,待太陽重新振作奪回天空話語權時,再蒸發成一次循環。雖然我冒着雨水的攻勢,仍按捺不住舉起相機拍照。鏡頭沾了水,失焦、模糊、鬆散的照片滲漉着雨水的氤氳,我側頭稍稍調校相機設定,不久看觀景窗的左眼也框滿了水,迷濛的世界進入了我,我也進入了迷濛世界。空氣大約十八度,可我能感覺到,水是不冷的,它們熱烈地依附,熱烈地躍到我之上,待時機成熟時,再起飛至空中。

走過的人都在跟橫亙路中央的怪木拍照,我沒有看明白。樹奇怪所以被欣賞。人走過後,我走到下方避雨。不過怪木還是有讓雨水流過的空隙,或許是水流成的洞。雨零落打在傘上,在密集的白噪音間墜落至傘的雨點在我耳邊急促地喘息,觸摸傘的內籠能感覺到雨的壓力。獨處的狀態。人們匆匆離開,只有我在聽在看在感受雨聲的吵吵鬧鬧。我觀察烏雲覆蓋天覆蓋光線覆蓋森林的溫度,長密如針線的雨水覆蓋森林,高聳而冷漠的大樹覆蓋我意識的全部。一息間,我感到恐懼,我感到孤獨,也感到雨在傾訴無人知曉的心情,我們彷彿在聆聽彼此。我問雨水:「妳怎麼了?」

「我沒怎麼。這是我本來的狀態。」雨說。

「甚麼是妳『本來的狀態』?」

「如果我不從天而降,如果我只待在地面,我只是普通的水。唯有不斷從天而降,這才是我。」

「哪個是妳……妳是雨點?」

「一顆雨點是我,兩顆雨點是我,三顆是,四顆也是……『所有』合起來的都是我。所有『雨』都是我。」

甚麼奇怪話,說所有「自己」都是自己。「妳會不快樂嗎?」

雨速突然加快了些。

「我沒有不快樂。不快樂是你們人類加諸與連結於我的情感。我是沒情感的存在,只要我能成為我,成為雨,從水化成自己,化成雨,我便滿足。」

「可是妳(雨)總會停。」

「你知道,只要當天空累積足夠水分,我還是會重生的。」

「很多人也討厭妳,妳把人弄濕。」我看着衣服上的水印。

「你看樹,它們有抱怨嗎?」

「它們需要你的水分來製造食物。」

「人類也需要我的水分來製造食物。」

「那是不同的。我們不會直接飲用生水。」

「並沒有不同,我生來惠澤萬物,你們跟其他生物一樣依靠我的水分生長。你們之所以不喝生水,是因為你們反抗自然,在地球無止境排放廢氣,使水珠經過大氣層後混雜有毒氣體,於是你們不喝生水。你們應該討厭的,是自己,並非我。」

「那並沒有關係啊。我只是想說你把人弄濕,人們不喜歡濕漉漉的感覺。」

「隨便吧。我沒有必要討好你們,反正我的死亡與重生本來就是自然循環。你討厭也阻礙不了我的存在。」

雨聽起來有點生氣,所以我沒有答話,只靜靜聽着它的碎念,是沙啞的白噪音。

我要在兩小時內到下個火車站,否則會錯過火車,錯過回程的交通,只好繼續前行。阿里山的宣傳刊物說在這裏可以來一趟森林浴,接載的司機也說來這邊應該要放慢腳步,可是滂沱大雨使我真的沒法放鬆。這是甚麼原因?為何我對雨水有種戒心?是身體遺傳了先人關於水災的記憶嗎?或許是汩汩而流的泥水與被風刮下的樹枝,把我喚到世界末日的場景。

湖池旁積了霧,幾個行人撐着傘在對岸走過,進了風雨後的樹林,像幾隻日本妖怪,從通道另一邊出來。那是姊妹潭,小的潭是妹,大的是姊,有默契地承受雨的連環攻勢,此起彼落地接起一個跟一個的漣漪。我在想剛才雨說的話。她的存在是自然循環沒錯,我們亦無法改變她存在的事實,可是我只是說人類不喜歡濕漉漉而已,沒有別的意思。或許是我說討厭她有所不妥吧,反正她沒必要討好我們。其實也沒有一種特別怡人的天氣——晴天太熱,陰天太陰鬱,大風的日子寒涼,大雪的日子冰冷雪又阻路——只是雨水特別侵入我們,把我們沾濕。想着想着,那邊的「妖怪」已經走到我身旁,大家都濕得一片狼藉,男的女的淺色衣服透視着皮膚,但他們還是快樂地拍着照。雨中的潭沒有很好看,潭水果然在藍天白雲下才能映射出水獨有的青藍,果然是「雨天不友善」的風景。

多走一段路,越過一座小橋,來到一個吃東西買伴手禮的地方。這裏的店舖U字形排列,四面環樹,站在那邊可以頂着屋簷看蒼白的雨把森林淹沒。不過這裏好溫馨,食品與飲料的種類繁多,烤香腸、炸雞、茶葉蛋、咖啡、青茶的香氣填滿了雨水洗滌後的空白,店的黃燈與叫賣聲打破了深山的沉默與肅冷,小孩奔跑的歡笑聲使我忘了剛剛與雨交戰的疲憊。到來的人都買點吃的喝的坐在石椅上看山。我想起丹麥人說的,那難以言譯的Hygge,這裏賣東西的人一定都好喜歡隱居,享受從零之上自己創建的氤氳,所以才會每天來到這個小型山谷幹活。

雨使我更投入在眼前的景象,於是我忘記記錄的需要,決定坐下來喝杯熱咖啡。這個半室內的地方比森林溫暖,鏡頭與眼鏡鏡面一息間沾滿了霧,我把相機掛到胸前的扣子。

「啊,都濕透了。」我拍拍風衣上的水,「老闆,來一杯手沖咖啡。」

我盯着咖啡店的老闆娘,她好專心地泡着。

「這裏都經常下雨嗎?」我也偶爾會替朋友泡咖啡,或許她已經習慣,可是總覺得被人看着泡咖啡會覺得好尷尬,所以借用旅客的「特權」(跟有氣質老闆娘)說話。

「嗯,高山的天氣不穩,下雨是很平常的。畢竟,山是雨雲工廠。」

「你們台灣人說來這邊要享受森林的芬多精,可是今天來這邊一直下雨,根本不能好好享受啊。」

「哈哈,別在意,山神是會情緒不穩的,好天氣很講求緣份。」

我一下子不懂怎樣回應。

「啊,我剛剛跟雨聊天,她好像生氣了。」

「哈哈,怎麼了?」她戴着口罩,可是眼裏在笑。

「我說人類很討厭她把我們弄濕,然後她就生氣地說『你們討不討厭我跟我的存在沒關係』之類的話。」

「欸,這樣說誰也會生氣啊。不過,我不討厭她。」她有技巧地把熱水倒進漏斗後,等待咖啡從濾紙漏出。她專注地看着一點一點咖啡滴進杯子,溫婉的眼神彷如調味料。

「喔,本地人來說說。」

她笑着說:「看雨是要耐性的,她很有個性,但是是個大小孩,所以會在你旁邊一直繞一直繞來吸引你注意。你可能會覺得煩厭,但如果你不管她,繼續做自己的事,讓她自己在繞,當她知道自己拿你沒轍,她就會慢慢做回自己,退回『佈景板』。當你們有距離的時候,你會慢慢發現她的美。」

我點點頭,「嗯,『一直繞』的意思是把你弄濕嗎?」

「是的。」

「欸,我就是無法讓這小孩放縱啊。你看我現在都濕透了。」

老闆娘用木盤把咖啡端到收銀處,咖啡旁邊有一小碟花生。「來,這是你點的咖啡,坐那邊喝喝吧。」她笑了笑,頭輕輕上仰示意我坐店前的石椅。「所以說很需要耐性啊。」

我沒有追問,嘗試感受她說的,但我甚至覺得她是雨的天使來替雨辯護。可是我開始思考她的生活。一家小小外帶咖啡店,賣咖啡、青茶、愛玉果汁飲料,旁邊還有一家賣木製手工的,不難猜想她下班後可能還會做點小手工。每天坐在那邊看山的晴天陰天雨天,很難不產生自己對雨的觀感。而看她的笑容和熱誠,即便店在深山之中,我也可以猜想她是喜歡來這邊工作,大概她也享受這樣子的生活吧。可是,她是怎樣覺得雨是美的呢?

我把咖啡杯捧在手心,嘗試「老闆娘式」的觀察,山區的清冷對比手中的溫熱使我好舒服。我思考雨水,進入溝通狀態——眼前是傾盆大雨,雨水落在樹木,落在人類的建築,落在還在覓食的烏鴉白鴿身上,落在草上傳播青澀的味道。我看着山巒之間飄浮的薄雲,身後是遊客的喧鬧與文明的味道,手裏的咖啡宛如把前後連結的橋樑。這刻的我很安心,沒有雨水能濺到我身上,即便有,那也是使人清爽、愉悅的。我呷一口咖啡,酸澀與甘甜的果香繚繞在我舌頭上,咖啡的本質好像一下子濃縮成那幾秒舌頭上的演出,水與咖啡豆的交融透過人類的創造彷彿起了不一樣的變化。

雨也是這樣嗎?

此刻的雨勢更猛烈,我隨感覺而行,走到阿里山溪旁,路上的雨水如洪水般在斜路的兩旁極速湧下,我發現自己走錯了路。時間不多,我開始在風雨中奔走,走回先前走過的路,又走上陌生的路。我小心翼翼不讓腳滑倒,但雨迎面而來,我還是不喜歡她在我趕路時若無其事。我問了一個大姊,又問了一個南亞裔遊客,還是沒能搞清方向。我的心跳很快,在雨中找路都變得困難。後來我終於找到方向,那些甚麼森林浴我都不管了,走過一片巨木群儘管我好想停下來看,可是我好熱,心好熱,好怕錯過火車。

然後我連雨也不管了,盡情疾走,踏着濕滑的棧道,收起雨傘與相機,讓水隨意攻擊,終於抵達躲在雨霧裏的神木車站。我撐着傘,拿着單反,被這個霧騰騰的景色攫住了。我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連忙拍了幾張照。

心好平靜。

神木車站外。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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