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關於小說的謎與謎底
最近寫日記的頻率很高,大抵是有點依賴這樣的模式,將肌理從同質化的日常中梳理出來。把日子還原成日子,或至少是些有點看頭的文字。但要搞得很正式隆重也沒那個意思,就將就著把一些想法堆在這邊,也好消費掉上班的無聊時光。
偶爾會想起一些畫家留在手帳上的手稿,潦草卻生猛。那就是我目前所仰賴的日記形式。
連續兩天都在上盛浩偉老師的課,講小說的謎,第一堂播了《日麗》,好電影,昨天的日記有提到就不重複了。昨天開始分析些文本。這次課堂採用的模式我挺喜歡的,有點讀書會的味道,很常老師也沒有太確切的答案,大家互相討論。
第一篇是海明威的名作《白象似的群山》,相信讀過的人不少,我應該也是很多很多年前讀過,記不太得,但每讀完一句就想起一句,像雞啄食地上的米。用通篇對話暗示墮胎,但就是不說破,老套的冰山理論代表作。比起小說,我更喜歡米蘭昆德拉的評論,這也是我常用作分析的方法,如同一個想像力遊戲,不斷生成新意義的可能性,看文本能輻射出多少條岔路。
這篇長度只有五頁的短篇小說委實耐人尋味。因為從對話出發,讀者可以猜想不少的故事:男的已婚,現在強迫他的情人墮胎,為的是要擺平他的老婆。男的單身,只因為擔心生活會變得複雜,因此希望女子墮胎;不過男子也有可能不具預設立場,只是預先分析給那女子知道,小孩出世會給女子造成什麼壓力。會不會是那個男的病入膏肓,擔心日後那寡母孤兒單獨生活。我們甚至可以想像,孩子父親另有其人,女子離開了他,準備跟那個美國人一起,而美國人建議她去墮胎,但是如果女子不肯,他也準備擔負起父親的角色。而那年輕女子?她已聽從情夫的建議,同意墮胎;不過,也有可能是她自願,可是手術日期漸漸逼近,她的勇氣一下全沒了,而且覺得罪惡,所以還在良心上做最後抗拒,那句硬話對象是自己的良心,而非她的男友。事實上,這種杜撰可以是毫無節制地進行下去的。至於人物性格,要做出判斷也是同樣棘手:那個男的可能體貼溫柔、愛意滿盈;也可能是個自私狡猾的偽君子。女子可能過度敏感、細膩而且道德標準甚高,但也可能任性、做作,喜歡表演歇斯底里式的發作場面。 每句對話,說出口的態度並無任何說明:是快?是慢?是帶酸氣還是溫柔?是惡狠狠還是疲憊不堪?因為如此,他們的行為背後所隱藏的真正動機就更難以探知。那男的說:「妳知道我愛妳。」年輕女子答道:「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三個字到底什麼含義?她真是相信男的對她有真愛?還是她用諷刺的語氣說出來的?為什麼要用這種語氣說話?
讀了這段的當下,我才驚覺我使用的路徑與昆德拉如此相像,與其去找最優解,不如將文本當作充滿縫隙的海綿,而每一條縫隙都暗示了新的可能與詮釋,都是一把小小的武器,刺破其他詮釋的完整性。如同在《日麗》裡也能輕易找出論據推論父親並非同性戀,甚至他死亡的緣由根本不可能在那些記憶的拼湊下完成。
仔細讀這段,可以看出昆德拉還是比絕大多數讀者大膽許多。最為通俗意義上的評論,多在找唯一解或最優解,如同市面上最氾濫的短評;其次稍高段位的,會擺出一些可能,讓這些可能詮釋都得到一定的文本支撐,但基本都建基於非常紮實的文本證據之上;昆德拉這段分析,已經與羅蘭巴特論日本很像,很多推論不建基於文本證據,而是漫想與破壞。如他猜想男人可能病入膏肓,這是完全沒辦法從小說中讀出來的,但是否可能?是的,如果把整個世界都當作文本,都進行互文的話。
後來我們讀到《孔乙己》,老朋友了,老師卻是以破壞國文課本上的脈絡去解讀,說這孔乙己是可憐之人,而真正應該批判的是冷笑霸凌他人的眾旁觀者。如果從現下的閱讀程度去解析,這是很容易得出的看法,但礙於定式思維,反而從未想過,可見歷史的威力也在此,不打破不行。孔乙己也讓我想起周星馳,在我很小的時候看周星馳的電影,就已經覺得很恐怖,那些醜怪被笑的角色、堅持傻夢想被毆打出血的角色,都讓人驚恐,更令人心寒的是周圍人的笑聲。我想若有過被霸凌的經驗,多半能從周星馳的電影中看出這種批判傾向,如同孔乙己裡嘻笑荒唐又巨大的人群,籠罩在眾人的頭上。社會對堅持理想的失敗者,多是這種嘲笑,也因此真正的勇氣只能來自自嘲。
最後讀到的是沙林傑的《香蕉魚的好日子》,非常有趣的小說,令我對沙林傑的短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整個課堂的人都在討論香蕉魚到底代表了什麼,似乎每個人的答案都觸及了一部分真相,卻又總是不夠高明。小說坡道很陡,讀者一直走在長長的直路上,隱隱覺得怪怪的,然後就被結尾的陡坡摔了個狗吃屎,爬起來後,愣愣地思索著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說之謎,謎之小說,其樂趣來自於沒有謎底,來自於無限增生的時間小徑,來自於破壞與重組。如同班雅明的星座史觀,在點與點之間,永遠有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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