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私教课后，我放弃了学游泳

一

呼……再试一次吧！我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调整好泳镜，双手合掌往前伸直，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赴死一般将头部沉入水里，等身体慢慢漂浮起来之后，双腿猛蹬池壁，这样就可以借助惯性往前游两三米。入水的一刹那，耳道被水灌满，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闷闷的，耳边只有吐气时咕嘟嘟的气泡声。

第一口气用完就要换气了，我仿佛是个得到大赦的犯人，急不可耐地从水里探出头，大口吸气。出水的动作有点大，头部带起一片水花，水花阻碍了我的呼吸，还没等我吸满一口气，惯性又迫使我沉入水中。这次换气支撑的时间更短了，只蹬了一次腿，气就不够用了，我只能再次换气。每次出水换气的时间都要比上一次短，胸腔憋闷的感觉也比上一次要强烈。

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抓住了我，我恨自己不是一条鱼，没有鳃帮助自己在水中呼吸，更多的是对溺水死亡的恐惧。动作节奏全乱掉了，换气节奏也乱掉了，此刻我真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水中上上下下地挣扎，呛了几口水，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慌乱间发现双腿往下一蹬竟然能触到泳池底部，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紧趁势站了起来。

得救了……

教练焦急地在身后喊：“为什么停下来？继续往前游啊！”

我很难向她解释刚刚我所经历的溺水的感觉，毕竟深水区也不过才1.5米。我不敢再往前游了，愣愣地站在深水区，鼻腔里全是酸胀的感觉。水的浮力让我站不太稳，水面一荡一荡地，差不多与我的嘴巴持平，稍有不慎，我便会喝进去一大口泳池的脏水。

教练像一尾鱼一样娴熟地游到我身边，关切地问我怎么回事，同时还不忘鼓励我继续尝试。她的好意让我更加气恼我自己，这已经是第六节游泳课了， 换气、蹬腿、划水这一套基本动作都学完了，但我还是不敢把头埋进水里，换气更是一种折磨。

身边的人都告诉你，勇敢一些，克服对水的恐惧就好了，慢慢习惯就好了，但对我而言就是比登天还难。为什么别人能在水里悠游自在但我却做不到？我又自责又懊恼，急得在泳池里大哭起来。

二

打记事时起，我对于水的记忆便是恐惧的。两三岁时父母为我洗头，我总是害怕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撒泼打滚，非常担心水和洗发液会进到眼睛里，蜇得我眼睛生疼。于是父母想了一个办法，其中一个人把我平放在膝盖上，我的头往后仰，另一个人为我洗头。这是个好办法，水和洗发液不会进入到眼睛里，我慢慢接受了洗头这件事。

稍微长大一点，冬天里母亲每隔两周就要带我去澡堂洗澡。90年代北方的乡镇大澡堂子，只是两间经过改造的屋子，外间供人换衣服，里间是淋浴房，一排淋浴头前面是一个大水池。昏暗的灯光下氤氲着水汽，人影憧憧，像是一间鬼屋。

母亲要求我一定要站在淋浴头下面，以防我冻感冒。热水淋在皮肤上，是滚烫的痛感。我稍微移开点身体，便被母亲推了回去。为了充分利用这两张澡票，母亲总是要洗两三个小时，空气憋闷，洗澡的经历并不愉快。

早些年，农村的河道和沟渠里是有水的，每逢夏天雨季到来，路两旁的河沟里涨水能有两三米深，村里的半大孩子喜欢在河沟里逮鱼吃。那水青得发黑，像是黄土地张开了一张能吞噬小孩的大口。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在乡间小路上疾驰，我总担心他会突然摔倒把我甩到沟里去，经过有水沟的路段时总要紧紧地闭着眼睛。

上高中前，我经常会做溺水的梦。有时我梦见自己失足跌进了池塘里，有时我梦见自己走在桥上，看着下面的滔滔江水胆战心惊。有时我梦见自己好端端地走在大桥上，突然不知什么原因一头栽进了河里，河水很深，我不会游泳，但也没有淹死，像是在旁观自己落水一样。然而恐惧的感觉却是无比真实的，醒来后仍然心有余悸。

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条河，也许就是镇外的那条流沙河。90年代那条河正在大规模开采河沙，水底会出现漩涡，据说带走了好几条人命。偏巧去亲戚家的那条路必须要经过这条河，村里的旧桥被洪水冲垮了，新的石墩桥一时半会修不好，政府便修了一条临时用的木板吊桥。桥面大概有两三米宽，两侧没有护栏，只有钢筋绳索，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滑下去，而桥下就是湍急的河水。

有次母亲带我去走亲戚，我们两人都骑了自行车。我不敢推着车过桥，便在桥头等她过河之后再回来接我。那天风特别大，差点将我的小自行车吹倒， 我双手抓着车座跟风对抗，怕自行车被吹到河里，更怕这风连我带自行车一起吹到河里。正当我感到绝望之际，母亲终于返回了。

闺蜜饶有兴趣地听了我的梦，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问了我一个精神分析式的问题。

“我们还是胎儿的时候，便是在母体的羊水里生活，这种原始的体验应该会让我们对水感到熟悉才对，为什么我们会恐惧水呢？也许我们跟水的关系是我们跟母亲关系的隐喻呢？”

虽然不知道这个解读是否准确，但这个视角非常独特。如果从母女关系来分析，母亲对我的管束确实非常严格，那种无法畅快呼吸的感觉是相通的。但也许只是因为游泳并非人的本能，人类不像鱼一样有腮，对水的恐惧也只是趋利避害的反应罢了。

三

惭愧的是，这其实是我第二次上游泳课了。第一次我报名了团课，前二十分钟教练讲解动作要领，随后便让我们自己练习，他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学员四散开来，快乐地投入练习，有人练习动作，有人尝试往深水区游，只有我呆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我能自己一个人游泳吗？我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呛水？没有人在旁边盯着，我万一溺水了怎么办？万一救生员来不及救我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一颗颗投进水瓶的小石子，内心的恐惧很快便溢了出来。

怕什么便来什么。手持浮板做漂浮练习时，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仰面沉入了水里。我整个人都慌了，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下意识地把浮板按进了水里。我的头钻出水面又沉下去，双脚找不到任何支点，呛了好几口水，想要喊救命但发现根本无法开口，那个瞬间我想到了“死亡”。这时有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从水里捞起来。得救了，得救了，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但溺水的感受却深刻地留在了记忆里。

自那次“溺水”后，我没敢再去上游泳课了，将头埋在水里让我感到恐惧，我怕自己就这样默默地淹死在泳池里，死前还要经历痛苦的窒息。

我对自己有些失望，踌躇满志地花了钱学游泳，以为自己能学会，结果却铩羽而归。为什么别人能学会游泳但我学不会呢？学游泳成了我的执念，如果我学不会，那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

两年后我又报名了私教课，想着一对一的教学效果会好一些，我也会安全一点。我还尝试过叫上阿米跟我一起去学游泳，她是我最信任的人，有她在我应该能放心大胆地游，但后来我发现，即便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也无法帮助自己克服恐惧。这恐惧就像是在心里扎了根，要想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教练背负着“学不会就退钱”的繁重KPI，严格按照流程和进度授课，她不会管我有什么样的恐惧，也不管这恐惧有什么样的历史。她总是鼓励我，但对于像我这样怕水的人来说，鼓励和催促更像是一种责怪，让我对自己失望，不敢再做尝试。

最终15节的私教课我只去了一半便坚决不再去了，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吃了两次亏，还是没能迈过去这个坎，我有些心灰意冷，想着我这辈子大概都学不会游泳了。

半年后我和阿米去海边玩，订的民宿有一个景观泳池，我们特意带上了泳衣和游泳圈。我套着泳圈在水里玩得开心，不用将头埋入水中，自然没有了溺水的担忧。我游得欢快，一会儿用蛙泳的姿势，一会儿用仰泳的姿势。玩累了，我就借着游泳圈的浮力躺在水面上休息，天那么蓝，云朵慢悠悠地漂浮着。我像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的小孩子，心里都是满足和喜悦。

我忘了最初想要学游泳只是因为喜欢玩水，后来最原始的乐趣渐渐被目标替代，我只关注自己如何才能学会游泳。现在看来，我不用非得学会游泳才能体会玩水的乐趣，就算学不会游泳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