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母親(PILATE)------成年女兒與年邁母親的相處之道

有一種愛，其實是[以愛為名的傷害]，但是當事人卻有時很難察覺。我們或許會誤以為，愛是一種自然的情感，因此我們每個人都理當自然而然知道如何去愛。其實不然，愛是需要學習的。沒有智慧的愛，它所隱含的利刃，刺向的往往是我們最不想傷害的，最親愛的人。

家庭理當是醫治與恢復的處所，卻也有可能成為傷害的根源。父母對子女的愛，因著自身的不安全感而帶著掌控，忽視孩子的自主性。父母為孩子做出所有[自認為對孩子好]的決定，只是讓孩子感到 [我是沒有價值的]、感受到被否定而已。孩子甚至無法起來反抗這種傷害，因為它被包裝在堂而皇之的親情裡。

看了這部電影，我發現這種具有傷害性質的愛，也會發生在已經成年的子女，與逐漸年邁的父母之間。電影[親愛的母親]，所描述的就是這樣的悲劇。

父親的死亡是一個突如其來的事件，對於伊莎和母親安娜來說，都代表了原本的生活，面臨破壞與衝擊。電影裡伊莎封閉著自己的情感，表現在外面的是冷硬理智的形象，父親臨終時她拒絕在身邊陪伴，理由是在那裡的已經不是她熟悉的父親，她寧可將仍然健康的父親的形象，留在腦海裡。一個人在廁所裡等待父親斷氣的伊莎，冷靜的外表掩蓋著一顆害怕受傷的心。

伊莎和母親安娜為著喪禮忙碌，但是彼此之間沒有什麼互動和交集，你可以感覺到，伊莎彷彿逃避著母親。屋裡參加喪禮的賓客都離開後，所有的整理工作也告一段落，母女倆好不容易有面對面談話的時刻，母親安娜感性地對女兒說 : [妳知道我們都愛妳，從妳出生的那時候一直到現在。]但對於母親的真情告白，伊莎卻是急著想改變話題，開始和母親討論之後的生活。

其實伊莎都已經想好了，她決定賣掉鄉下的房子，讓母親到城市裡和自己一起住。她也已經決定了，所有家裡的東西都不用搬過去，賣掉或丟掉就好，[反正也都已經用不到了]。

母親像一件擺設被放進伊莎在城市的公寓裡。對於離開熟悉的一切，她雖然感到不安，但是丈夫死後，女兒是她唯一最親近的家人，她期待著和女兒一起住的生活，默默接受女兒的一切安排。

安娜只有和丈夫共同的墓碑，堅持要自己設計，只有這件事似乎成為她的避風港。因為她有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堅持 : [因為那也是我的墓碑。]

因為死亡具有的極端的[屬己性]，成為安娜最後的避風港。那是任何人，即使是她的女兒都不能干涉的，是單單屬於她的。

不知是否因為如此，當安娜因為孤獨逐漸陷入內心的世界，死亡就成為了她唯一的出口。只有死亡是單單屬於她的，也就成為了通往自由的出口。

安娜和伊莎的共同生活，是怎麼成為一場逐漸窒息的悲劇?母親搬進公寓以後，伊莎仍舊掌控著母親所有的一切，她以為這是對母親的”愛”。她安排家事員煮飯和打掃，叫母親每天[去公園散散步就好]。安娜在陌生的城市無所事事地閒晃，坐公車繞圈子，因為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一個可以去的地方。安娜不屬於任何地方，也沒有任何地方屬於她。

對於女兒，她唯一的身分是母親。一開始安娜想要做一些女兒愛吃的菜，那是她所知道的表達愛的方式，但是女兒已經不愛吃那些油膩的菜色。家事員做的家事比她好的多，安娜在女兒的家裡，感覺自己是毫無用途的存在。

像她房裡那座從鄉下搬來的老時鐘。這座時鐘是一個重要的隱喻。當安娜坐在房裡時，時鐘就在她的身後，兩者的身影重疊。

安娜雖然和女兒在同一個空間裡，兩者所處於的時間卻不相同。如同海德格在[存有與時間]中說，時間是一個人主觀性的內在經驗。安娜臥室裡的老時鐘，強烈的表現出這個時間主觀性的裂痕與差異。母親安娜越來越活在過去的時間裡，在那個父親還活著的時空。周圍的一切，離安娜越來遙遠、越來越陌生。

對安娜來說，女兒要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悠閒地度日就好]並不是自由，而是意義的剝奪。她就像一把鐵鎚放在臥室裡，開始對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安而焦慮。

安娜渴望成為對女兒來說有意義的存在，而不是一個毫無用途的[器物]。失去丈夫，安娜幾乎失去了生命中對她具有意義的一切，女兒就像是水面上僅剩的一根浮木，但是這根浮木卻只想逃離她。於是安娜逐漸退縮，躲進記憶裡的時空，最後選擇自殺。

結局是令人悲傷的，因為伊莎最終並未看見她的母親。雖然是至近的親人，兩個人之間卻存在著難以跨越的距離。在看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我期待著伊莎能夠看見她的母親安娜，並不只是看見母親，而且是看見安娜。當妳知道，妳在某個人的眼裡具有意義的時候，你就不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毫無意義的。

伊莎還沒有看見母親，母親就離開了。伊莎很堅強，卻沒有勇敢到去愛。愛需要驚人的勇氣 : 被傷害與被剝奪的勇氣。不曾真正讓母親進入心中的伊莎，在母親離開時，是否比較沒有痛苦呢 ? 又或者她所承受的是另外一種痛苦-----未曾真正愛過的失落感。

伊莎對母親所表現出的，不是愛，而是掌控。掌控不是愛的表現，甚至不是愛的副作用。掌控是愛的替代品。看起來像愛，卻不是愛。當它出現的時候，通常是我們已經欠缺愛的能力的表徵。

在短暫有限的時間裡，我們或許都需要學習，去讓我們所愛的人知道 : 你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