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茉莉的ガラス

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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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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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森茉莉的散文集「奢侈貧窮」和「父親的帽子」,都還沒有中文翻譯本,我可能是從圖書館借來了日文的版本,一邊查字典,一邊吃力地閱讀原文。雖然我的日文程度還不足以欣賞原著的文字之美,但某種獨特迷人的美學,仍舊跨越文字的障礙傳遞過來。


那股衝擊久久留在心裡,最近再讀中文譯本,只覺得當初的感動加倍地湧現。


我在想要怎麼將在森茉莉的文字裡,獨一無二的,透明朦朧,比真實更真實的夢幻之美表達出來。當我想到她的文字,腦海中就浮現玻璃。我甚至渴望看見那個時代,因為製法尚未成熟,因此所做出來無法像現在一般透明的玻璃,透過當中所看見的事物,總是充滿著雜質所反射的無數光線,事物的線條被再創造,成為比實體更美的形狀。


森茉莉熱愛「玻璃」,我喜歡她用「ガラス」這個字,賦予這個日常物品異國的、神秘之美。


“魔利對玻璃迷戀的程度有點奇特,只要是玻璃什麼都好,就算瞧見一只牛乳的空瓶,也令她陶醉的目不轉睛。(森茉莉創造出「魔利」這個角色,是她,但是也不完全是她。不要急著論斷作者的中二病,她只是對她的自我缺乏矯作的掩飾而已)⋯⋯魔利這個人的體內嵌有某種半透明的、玻璃片狀的東西,不管她看到什麼、抱持什麼感情,皆是隔著那塊玻璃片的,因此大凡她眼睛所見、心有所感的事物,全都是曖昧不明的。”


透過森茉莉的眼睛所看見的世界,就像總是令她著迷的玻璃,事物的價值與意義並不在其本身——事物的本質就像玻璃一樣空洞,它的內涵是被賦予的。事物的本質總是朦朧不清,如同夢境。在這個朦朧不清,彷彿做夢一般的視野中,視線的主人發現某種「真實」。這個真實就是不管是人類,或是街上的樓房,即使在此刻彷彿確切地存在與佔有空間,都具有某種不確定的透明性質,隨時都有可能消失。


夢境比真實更誠實,因為夢境本來就是虛幻、會消失的,但真實卻不具有它所暗示的永恆的性質。所有號稱其為真實的事物,都像謊言消失。人的存在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真實,那還不如只是做一場夢倒好。


“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 (哥林多後書)


森茉莉用她做夢一般的、自我的眼光,卻不自覺地瞥見了存在的虛假與謊言。


這個在森茉莉體內的魔利,也不一定是她自己,只是有著種種怪癖,因為幼年驕奢的生活、又經歷過戰爭的顛沛無常、晚年的貧困,所產生出來的一種居住在體內的生物,只是若非從旁觀者的角度,沒有人能對自己有清楚透徹的觀察與描述。森茉莉最大興趣和觀測對象,就是裡面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自我。她說,”魔利是有narcissi(自戀)傾向的。”


也就是說,魔利之所以喜歡玻璃,是因為自己體內也有類似玻璃的東西。作者用同性戀來比喻這種情感。


“魔利對玻璃感到某種自戀。她感到某種近似於精神層面的女性同性戀關係。”


但森茉莉並不是女同性戀者,請注意她所用的「精神層面」這個詞,因此這裡她所說的是一個比喻。對事物強烈的迷戀與愛慾,以至於幾乎成為肉體上的渴望。


從玻璃可以講到同性戀,應該是「narcissi 」這個詞語惹的禍吧。


但森茉莉的確在她的小說裡,頻繁地使用同性戀的題材,這樣說來森茉莉或許是現代腐女的先驅,將自身對愛與性的想像,投射在男同性戀的關係當中,藉以享受一種介於強烈的愛慾與柏拉圖式的純潔友情之間矛盾的結合。


不只是Eros,而且也是Philia ,這個似乎只存在於男性之間友誼的高尚連結,令人嫉妒。這也是女性渴望與她的伴侶之間能夠擁有的關係,不只是被愛、被保護的,並且也是能夠平起平坐、彼此欣賞的關係。


這樣說來,現代腐女可以說是女性意識的覺醒。但是不要誤會了,森茉莉也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森茉莉只是她自己而已。真的要說的話,森茉莉是「森茉莉主義者」。


森茉莉是一個像玻璃一樣的作者。她用完全獨屬於自己的眼光,看透周圍的虛幻,描寫出令人吃驚的真實。一旦戴上森茉莉這個玻璃鏡片的眼鏡,就會捨不得拿下來了。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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