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铁路探访之旅】8. 绥芬河:未尽的终点+尾声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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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牡丹江乘火车继续向东,就到了整条中东铁路线的最东端,也是即将离开中国境内的边境站——绥芬河。绥芬河是一座山城,上下坡幅度很大,绥芬河市并没有河,中东铁路原计划沿着绥芬河河谷从俄国进入中国境内,但因为地质条件不适合铺设铁路,所以往北移了50公里,就是现在的绥芬河市。那条真正的绥芬河河流是在绥芬河市南面的东宁市,“绥芬”这个词在满语中是锥子的意思。

和满洲里一样,绥芬河同样是一座依赖对俄贸易的城市,甚至更加纯粹。绥芬河没有什么旅游娱乐资源,完全是边境集散中转,这里街道的招牌几乎都是中俄双语,甚至有的街道没几个汉字。我走在绥芬河街上,最多的店铺就是服装和食品,与满洲里的旅游化食品生意不同,这里的大多是大宗贸易,比如罐头、酒类、蜂蜜、面粉等等。

人头楼

绥芬河有一座名字很惊悚的俄国老房子:人头楼,因为屋檐下有很多人头浮雕得名。这栋房子真实的名字叫契斯恰科夫茶庄,是俄国商人契斯恰科夫在绥芬河开设的茶叶店,我上面提过他在哈尔滨红军街也有一栋房子作为商店,后来被作为荷兰领事馆。绥芬河的这栋房子后来被征用为日本领事馆。文革期间,房子上的人脸浮雕被砸毁,改为向阳花雕塑,修复建筑时又改了回来。

经过人头楼,我看到远处一座教堂的尖顶,那是104年历史的协达亚·尼古拉东正教堂,这座教堂在战争中曾经受损,现在被当作基督教堂使用,是绥芬河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驻地。教堂的东正教十字架已经换成了基督教十字架,但是教堂的整体建筑原貌依然保存相对完好。

协达亚·尼古拉教堂

离教堂西边不远的是绥芬河的老火车站,这座车站1899年建成,1903年通车时命名为绥芬河站。绥芬河老火车站是中东铁路线上唯一的室内大跨度钢梁屋顶结构站舍,入口比周围地面低了一层。建国后,溥仪被苏军从西伯利亚押解回中国,就是在绥芬河进行的交接。

铁路大白楼

我从绥芬河火车站沿着站前路往北,走到了铁路大白楼,这座大楼建于1903年。大白楼曾是铁路交涉分局委员的官邸,后来作为铁路职工宿舍,因墙面洁白被称为大白楼,当年奔赴苏联参加共产国际会议的李大钊、邓颖超、李立三等人都曾在这里居住过。现在这里成为了市民们跳广场舞的地方,广场上也有一辆火车头停在那里。

晚上我回到酒店,打开电视,绥芬河的电视节目也带有浓重的边境城市特点,本地新闻主要播报与俄罗斯的贸易、教育合作,为俄罗斯输送熟练技工和俄语翻译人才。绥芬河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会播报俄罗斯远东城市的天气,如哈巴罗夫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和乌苏里斯克。实际上按照官方要求,这种播报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中国地图上,符拉迪沃斯托克要标注海参崴,哈巴罗夫斯克要标注伯力,乌苏里斯克要标注双城子。

我在绥芬河只待了一夜,第二天就乘火车回到哈尔滨,再返回北京。绥芬河这座城市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发现,或者说,当地人已将中俄之间恢弘复杂的历史,变成了日常生活中的结合,如同绥芬河街头巫山烤鱼餐馆也会卖俄罗斯大串一样。我在思考,边城的居民,究竟对国家之间的关系有着怎样的理解?每天可见的边境另一边的人,和遥远首都的统治者,究竟谁更亲近?


尾声

短短的一次探访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到,也因为时间和交通工具的缘故漏掉了很多细节,只能说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在中东铁路线更北面的地区,额尔古纳、根河、黑河、呼玛、抚远等地,还散落着大量的与中东铁路、东正教和俄国移民相关的历史遗迹。

这次探访对我个人而言,发现了东北故土在历史中一些被忽略、遗忘,或许还被刻意隐藏的故事。这些故事不光是关于过去的,也是关于现在的。

如果我们用更广阔和长久的目光看待历史,就会发现东北不是一个孤立的区域,东北的近代史是不能与世界历史割裂开的。中东铁路也不是仅仅与东北相关,由于中东铁路的存在,东北和俄国革命、日俄争霸、欧陆政治、两次世界大战、英美的远东政策联系在了一起。

围绕着中东铁路线,俄国与日本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最终导致日俄战争的爆发。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与俄国十月革命,欧洲的战乱反而带来了远东的繁荣,文化艺术随着逃难的人群开始迁徙,曾经被视为流放地的西伯利亚变成一条逃亡路线,人们从欧洲迁往东亚寻找新的希望。随着俄国的战乱,中东铁路很快被中国政府收回,十年后又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又过了十五年,苏联人又反攻回来。但此时的东北已经不再是半个世纪前俄国人刚来时候的一片荒野,已经变成了当时中国乃至东北亚工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在90年代后期,工人大规模失业,重工业衰退经济萧条,东北人失去了某种精神支柱,甚至开始渐渐淡忘这片土地上曾经的辉煌过往。自媒体时代的猎奇视角让东北的精神气质受到了羞辱,东北人变成了贫穷落后又愚昧的农民形象和城乡结合部精神病青年的形象,成为被调侃的对象。

从这一点上讲,东北因为中东铁路与俄罗斯联系在了一起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也是精神层面的,两边都面临着重工业的衰弱和年轻人精神世界的空虚迷茫,也都在试图找寻(或者被灌输)一些新的精神寄托。对于俄罗斯来说可能是民族主义与东正教的复兴,对于东北可能更复杂一些,经济发展的一个个泡影,基督教的传教势头猛烈,关于满洲国时期的“辉煌历史”不断在民间被提及,人们需要某种精神动力来维持天寒地冻下的生活。

我在此次旅途中看到的,那些高大宏伟的建筑,坚固的居民楼,工人文化宫和繁荣的铁路网,诸多的三甲医院,无不证明这里曾经高度的现代化与公民福利。在某一个历史时期,这里的居民曾经是国家的主人,他们获得的待遇已经和美好的共产主义很接近了。可惜现在早就失去了,甚至变成了经济增长最缓慢的地区,于是人们不再相信,带着一种淳朴的怀疑。


人会把自己的记忆留给大地,大地在把记忆传播给生长于此的后人们,每一代人的积累,都沉淀在空气与土壤中。那些来到东北的俄国人,火车带来了比东北更北的温度与气味,把被冰冻凝固的记忆留在了东北。顺着铁路线,人们自此有了西伯利亚的记忆,甚至有了乌拉尔山、伏尔加河、波罗的海的记忆,这种记忆让人郁郁寡欢,在这个数字与电流的时代里总显得格格不入,用酒精和一个接一个笑话麻醉自己,只想回到北方。

我期待会有更多的关于东北的探访,也有更多的人会感兴趣去东北找寻历史的残骸,去书写一部完整的东北近代史。这部历史的意义不只是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更是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如何影响现在的,一个地区的文化,人的性格,是如何被塑造的,又是如何被轻易改变,甚至遗忘的。


注:中东铁路之旅全部内容写于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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