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不害怕?”
微博账号@月亮的临空城在8月26日发布了一条有关泰国正在进行的抗议的微博,一位参加抗议的学生说:“在我们的文化里,父母们只会教我们三件事,金钱、冷漠和恐惧。他们承认政府有问题,但又觉得不要参与政治,觉得年轻人什么都不懂,背后有人挑唆,参加抗议只会毁了自己的前途。”别人家的孩子自然让我深有感触,我希望详细讨论一下这位学生提到的最后一件东西,恐惧。
我们恐惧吗?我们在恐惧什么?我们的恐惧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呢?
我现在写下这些字,再把它发布到互联网上,或许就是一件让我的亲朋好友恐惧的事情。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当然是值得警惕的,尽管我正在做的所有事,不过是用自己的母语写了一些话,再说给想听的人听。
那么其他的事情呢?一些人因为站不住脚的理由被剥夺了自由,尊严,乃至生命。一些家庭被迫分离,一些人因为迈出自己的家门而被铐在铁栏杆上,一些人生了很急的病却没有办法看医生。又有多少人感到了恐惧呢?
我听到同情者的声音,我也听到恐惧者的声音。但我听到更多的,是辩解的声音,喝彩的声音,和怀疑的声音。我还能听见震耳欲聋的,代表漠不关心的沉默。
对于这些,我一直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们不害怕吗?那些看到如今新疆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人,无论是囚禁了一百万人的集中营还是让居民将近五十天不能下楼的封城政策,你们不害怕吗?有没有一个时刻你们心里有一个声音悄悄的说“这个人也可能是我,我也可能有朝一日处于这个境地”,然后感到毛骨悚然?
一种回应是,“Shits happen everywhere, this is life.”,我们可以把它叫做“一样糟糕论”。展开来说,就是这种事情并不是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在任何一个国家,只要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就会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不能否认美国(鉴于持有这样论调的人第一个提到的国家总是美国,不妨遵循这个习惯)在麦卡锡主义横行的时代,大学里的左翼学者每天都生活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越南战争期间,青年男子每天都生活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即使是现在,黑人每天仍旧生活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他们对于暴政的恐惧绝不会比你更轻。除非你生活在一个没有政府,没有权力结构的乌托邦,不然你无法避免的,要么成为被剥削,被损害的人,要么成为剥削损害他人的人。在这种逻辑框架下,暴政成为了一种和地震类似的东西——它当然破坏力巨大,让人感到无比心痛,但不可避免,不如听之任之。
一个人可以从很多角度反驳这个论点,譬如暴政和自然灾害绝不能混为一谈,既因为前者是人为制造的,也因为没有人会为后者辩白。譬如反对中国的暴政并不代表支持美国的暴政,在任何关于中国恶政的争辩中都要牵扯到美国实在是一种,如果您允许的话,“崇洋媚外”的行为。譬如说恶行有必要区分程度的轻重,这种必要性已经被所有的伦理或法律体系认可。再譬如,说一句诛心的话:利用一部分美国人遭受的苦难,去证明一部分中国人遭受的苦难是,如果不能说完全正当,至少是不可避免的,这对于两个国家的受害者都是一种侮辱。持有这样论点的人不是在同情他国的受难者,而是在试图证明自己的同胞不值得同情。
最基本的一点,“在哪里都会害怕,所以害怕没有用”,并不构成对“你为什么不害怕?”的回答。它回到的是“你应不应该害怕”。但即使没有理智支持,人们在感情上也会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是正当的。教科书上的昆虫图片不能构成任何人身伤害,但有的人依旧选择把它们全部用便利贴盖住,而我们并不会认为这样的人是神智不清的。当然,一个人可以选择回应,“我的理智具有对我情感世界的绝对掌控,只要我通过逻辑思考,得出一个东西不值得害怕的结论,我就绝不会恐惧”,但大部分人还是,或多或少,具有一些非理性的畏惧。那么,我的问题是:你在情感上,为什么对于如此羞辱人的事情毫无触动呢?
为了避免”造谣“这一指控,不妨假设如下一个情景:
X君和Y君都把对方当作自己的朋友,因此他们敢于讨论一些敏感的政治话题。X君是同情维吾尔人(实际上,您可以把维吾尔人换成任何人)的处境,Y君则支持政府的民族政策,认为外国人对于这一政策的支持毫无道理,是彻头彻尾的偏见。现在,X君希望,哪怕不能说服Y君,至少要动摇一下对方的观点。在经过考虑之后,他或她选择了一件在自己看来,完全没有反驳余地的事。一位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在2016年从新疆来到北京的大学生,因为身份证上的地址和民族,酒店的房门被警察砸开三次。请问Y君如何正当化这一政策的后果呢?Y君的回答是,不可否认,这个族群里确实有一些思想极端的人,他们中的一部分有能力也有意愿通过伤及无辜的方式散布仇恨(听起来熟悉吗?),即使这样的人是极少数,他们也会造成极大的破坏。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整个族群严防死守,这是一种“必要的恶”。
此时,我告诉您,X君是滞留在美国的留学生。自然而然的,他(她)开始拿切肤之痛打感情牌。他(她)问Y君,你不觉得特朗普也说过类似的话吗?无疑中国留学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是间谍。但假使一个间谍混入了美国,就会对国家利益和安全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因此,有必要严厉限制这个群体的入境,尽管这种有罪推定冒犯了他们的权利,但这是一种必要的恶。
X君的潜台词是,这种逻辑伤害到了你的朋友,你不考虑反思一下这种逻辑的正当性吗?
您可以在这里停一会儿,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您持有Y君的观点,将会如何回应。
Y君的回应是,美国人也不干净嘛!他们凭什么指责我们?
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上文:不是为了同情他国的受难者,而是试图证明自己的同胞不值得同情。
当然,我们可以替Y君辩白一句,Y君作为一位汉族的,不考虑出国的人,大概是没有机会被这两种分别来自不同国家的暴政迫害的。他大可以说,我为什么要恐惧?
我知道很多美国的华人对于黑人争取权利的运动不以为然,支持警察,是因为自己不会,也没有被警察针对过。既不能想象黑人的处境如何,也认为这种处境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假如,因为出生地,肤色或者性别,某种迫害真的不会轮到自己呢?
Y君的朋友没有这样的幸运,如果美国的华人有黑人朋友,同事或是邻居,他们没有这样的幸运。如果他们的伴侣是黑人,他们的家人便时刻处在威胁之中。退一万步说,倘若一个人真的冷酷到和所有被损害者都划清界限的地步,他也不是安全的——傲慢的权力不被挑战,就会试图践踏更多的人。
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用赫尔岑写在1863年波兰起义之后的一段话作为结尾吧:
“我们与波兰同在,因为我们是为了俄罗斯。我们帮助波兰人,因为我们是俄罗斯人。我们希望波兰独立,因为我们希望俄罗斯自由。我们与波兰人站在一起,是因为同一条锁链将我们锁在一起。我们与他们站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坚信,这个从瑞典到太平洋,从白海到中国的荒谬帝国,无法给彼得堡统治下的人民带来幸福。”
注:结尾赫尔岑的话来自豆瓣用户@癞污子的文章《为了我们和你们的自由》。本文的创作是受湖玛姐姐《面对新疆危机,一个 2020 年的普通人可以做些什么?》的激发,私以为普通人即使没有勇气行动(Disclaimer:这句话并不是说普通人有义务行动),也至少应该心怀戒惧,不要大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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