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詠 第三章 花落地

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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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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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質的酒紅色裙襬隨著甜美惑人的嗓音出現在視野中,自蔓延鮮血似的豔紅之下,被黑鞋包覆的玉足探出、以足尖挑起莫寂夜下頜迫使他抬首——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來到山林深處,下午還晴朗著的天色莫名變得陰暗,烏雲彷彿稀釋過的墨汁般潑灑在天空上,遮擋住原先的蔚藍,沉重又潮濕。

莫寂夜下了馬車,打量一下周遭,一點人煙都沒有的荒山野嶺因為缺乏陽光的照射而顯得灰暗,他想不到母親究竟有什麼事情非要到這種地方辦。以她的身份,光是隻身踏上這裡便已經是異乎尋常之舉,何況深山中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能與她的生活掛勾。

杜妍兒也下了車,吩咐車伕在此地候著,只朝尚在觀察環境的莫寂夜扔下一句「跟上」便頭也不回地往林中更深處走去。雖然對杜妍兒的態度感到不滿,莫寂夜卻沒有拒絕配合的權利,只能認命跟上去。

女人的腳步無比匆忙,不過對少年來說還不到追不上的程度。他隨著她在林間穿梭,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現在的情況讓莫寂夜有種自己正一步步踏入蛇窩的錯覺,但是杜妍兒的威脅就像勒住脖頸的麻繩,強迫他往她要的方向前進,除了服從之外別無他法。

該祈禱母親不要買兇謀害他嗎?莫寂夜自嘲地想,樹葉間的空隙所造成的光影變化映在他眼中,伴隨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彷彿流星劃過漆黑夜空,一閃即逝。

又走了一小段路,杜妍兒總算停下了步伐,在一棵綁著暗紅色緞帶的樹下站定。

莫寂夜則與杜妍兒隔著一段距離。他不想離母親太近,儘管當危機降臨時,這麼做也無濟於事。

杜妍兒對莫寂夜此時所想一無所知,事實上她也從不願意花心思去了解。

十幾年前,她仍年少無知,對這孽種來自異地的父親一見傾心、日日纏著他示好,甚至不惜拋棄女兒家的矜持,聽從那些人的安排用計與他親近,誰知他、他竟是個會妖法的怪物!

最令杜妍兒屈辱的是,即使她主動獻上自己,他依舊漠然,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她到底哪裡不好,讓他連看一眼都嫌煩?就算是記恨給他下藥的事兒,看在他倆已然成事的份上也不該如此薄情不是嗎?

難堪、惱怒以及失掉清白的驚惶交雜在一塊兒,縱使回到家中照常享樂都不曾消失,像是扎在心上的一根刺。直到那一日於鎮上的醫館醒來、被大夫診出有孕之後,那根刺融化為深深的憎恨,成了浸染心臟的毒液。

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個害她備受嘲笑的孩子,嫁人生子、過上了滋潤的生活,偏偏……

杜妍兒陰沉著臉,將眼中的狠意小心地藏在眼睫之下。

那個受怪物所害而懷上的孩子令她蒙羞如此之久,根本沒有善待的必要,好不容易有了用得上他的機會,他有何藉口不償還?

華衣上頭繡著的牡丹在昏暗光線下綻放出不祥的豔紅,杜妍兒拿出藏在袖中、刻著古怪花紋的木製小哨子,放在唇間用力吹響。

「嗶——」

尖銳的聲響劃破寂靜,莫寂夜繃緊神經朝杜妍兒看著的方向望去。

哨音消失之後,回應他們的是鞋子踏在草地上的沙沙聲,一步又一步,離他們越來越近。

尚未見著人影前,莫寂夜背脊一凜,像是一條蛇輕緩地爬過頸邊,又彷彿被一群毒蠍逐漸包圍的顫慄感重重壓在心臟上,弄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縱使那感覺宛如閃電般只有一瞬間的晃眼,殘留的心驚依舊奔走於全身血液中。

三名女人與五個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外表皆是異國人的長相,穿著也不似東方大陸會有的款式,有的暴露、有的包得密不透風,看著便不是正經人物。然而讓莫寂夜內心警鈴大作的並非那些人的外表,而是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似是有毒植物碰觸皮膚所帶來的灼痛氣息。

「居然真的回來了,想不到夫人是這麼認真的人。」當中一名臉上印著奇特刺青、身穿掛滿珠串的紅披肩的矮小老人率先開口,濃重口音扭曲了音節,莫寂夜一時很難確認話語的真正意涵是否與自己所聽的一致。

「更出乎意料的難道不是她的天真嗎?」留著一頭及肩捲髮的紫袍男子斜靠著樹幹,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煩躁地擺了擺手,「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啊……誰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可不想為了只是『不太一般』的貨色花時間。」

莫寂夜戒備地聽著他們意義不明的對話,杜妍兒到底有什麼事要帶他和這些人辦?與之同時,另一個疑問浮現——杜妍兒怎麼會和這種明顯由危險人物組成的團體有交集?

來不及細想,他那莽撞的母親已經衝到那些人面前,用隱藏不住恐懼的尖利聲調喊道:「我信守了諾言!我把『他』帶過來了,所以……」

「當然、當然……」另一位淡棕色皮膚、身上的布料少到僅能遮住胸脯與下體的妖豔女人安撫道,然而她帶著笑意的沙啞嗓音對杜妍兒來說更接近揶揄,完全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妳兒子會回到妳身邊,放心。」女子輕佻地揚了揚下巴,對她旁邊穿了鼻環的中年使了個眼色。

杜妍兒激動地望向中年男人,身體微微顫抖。莫寂夜不明所以,正猶豫該不該開口詢問時,他忽然注意到聚集在前方的八人似乎少了一個。

「!」突如其來的重力狠狠壓在背脊,剎那間,莫寂夜發現自己被人以膝蓋頂著背部、雙手反扣壓制在地。

撞擊帶來的疼痛爭先恐後地湧上,他半是震驚半是憤怒地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抓住頭髮用力按回地面。莫寂夜悶哼了一聲,反抗得更加激烈,刀鋒一樣的銳利目光似要硬生生刨下敵人的血肉,宛如被陷阱箝制住的狼,狼狽卻不失兇狠。

眼角餘光瞥見了攻擊他的人的模樣,是一個全身包裹著黑布、只露出些許暗金色髮絲與一雙深邃藍眸的高大男子。方才在那群人中,此人便像個影子一樣,除了衣著便沒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再加上此人善於隱藏氣息,他竟對他的靠近毫無所覺。

面對少年的抵抗,在上方壓制的男人眼神冷漠,立刻加重力道讓他動彈不得。

一聲輕笑傳來,彷彿演奏中突然冒出了不屬於樂曲的音符,逕自介入肅殺的氛圍中。

「溫柔點,阿庫提。可別弄傷了我們的小朋友。」

絲質的酒紅色裙襬隨著甜美惑人的嗓音出現在視野中,自蔓延鮮血似的豔紅之下,被黑鞋包覆的玉足探出、以足尖挑起莫寂夜下頜迫使他抬首——

面容姣好的金髮女郎笑盈盈地打量著他,以黑色蕾絲裝飾肩部的紅禮服完美地襯托她玲瓏有致的高挑身形,翡翠般的美麗碧眸與和善的表情完全相反,透著詭異的冰冷,像是正要進食的昆蟲。

極具侮辱性的動作使莫寂夜難以呼吸,他狠狠扭過頭,避開金髮女子的碰觸。

方才譏笑杜妍兒的紫袍男人見狀,輕嗤一聲,涼涼地掃了女子一眼:「怎麼辦,維嘉莎?『小朋友』不領情呢!」

「如果我需要你發表意見,薩提拉,我會讓你知道的。」維嘉莎揚起嘴角,語氣危險地警告。她自然沒忽略少年的厭惡與抗拒,反正她也不是真的要對他釋出善意,所以無所謂。不過……

「是個容易害羞的孩子呢。」目光移回莫寂夜身上,維嘉莎意味深長地評價,「但是比夫人的兒子兇惡一些。」她微笑著朝杜妍兒微微頷首。

兒子?莫寂夜下意識抬眸,結果又一次被粗暴地摁回去。

大約十一歲的男孩被穿著鼻環的中年拉到杜妍兒面前,不住地瑟瑟發抖,上好布料製成的衣裳沾上了泥巴,圓潤的小臉帶著淚痕。

「阿娘!」一看見杜妍兒,男孩再也壓抑不住恐懼,放聲大哭了起來。

「正兒!」杜妍兒哽咽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跑向男孩,要將他抱回懷裡,過程中連一眼都不曾施捨給相較之下慘烈許多的長子。

「慢著、慢著,耐心點。」薩提拉一個箭步擋在杜妍兒和孩子之間,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惡劣,提醒道:「我們還沒驗貨呢!」

「驗……貨?」杜妍兒惶惑不安地重複道。

「您不會以為只要把人帶來就沒您的事了吧?」薩提拉露出虛偽的笑容,就是那種出於禮貌才擺出、明顯缺乏耐性的敷衍表情,「這可真是讓人困擾,我們做事從不這麼隨便,所以還得再花您與令郎一點時間。」語畢,男人收起笑容,輕鄙地望著杜妍兒。

光陰似箭,當初那個沉浸在迷戀中、隨便哄哄便對他們的說詞信以為真的姑娘如今已嫁做人婦,唯一不變的是她那引人發笑的愚蠢。

前幾天穆妮哈出於好玩綁架了一個孩子,誰知道隨機挑選出來的獵物竟然是「老朋友」的兒子?正覺得有趣,卻聽見死命追過來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求饒,說娘家有個他們會感興趣的「那種人」,想以那人換自己的兒子。

真是可笑,非人種族在東方大陸的活躍度遠不如其他大陸,她接觸過的還是十幾年前從伊迪琳斯卡來追捕他們的那一批,薩提拉可不認為這女人有本事留下任何一個。除非當時她真的與「他」……

若當真如此,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彷彿被撈到岸上的魚,杜妍兒缺氧般的張了張口,最終仍被恐懼壓得不敢言語。

聽著他們談論至此,莫寂夜要是還推斷不出杜妍兒想拿自己來做什麼,那他就是傻子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對自己漠不關心的母親,還來不及說點什麼,那個叫阿庫提的男子忽然將他拉起,動作強硬地推到第一個開口的老人前方。

男子的手宛如鐵鉗一般,怎麼樣都掙不開,莫寂夜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了被驗貨的感受,他覺得自己就像市集上販賣的牛羊任人打量。然而他很快體認到審視貨物似的目光並非這場混亂中最糟心的部分,在老人的示意下,身穿白衣搭配金色斜披肩、從開頭便不發一語的一對男女走向他,彷彿拆開包裝那樣鬆開他的衣襟——

「你做什麼?!」莫寂夜怒極,發狂似的想擺脫阿庫提的桎梏,但阿庫提早有預料,牢牢地禁錮住他的雙手,迫使他維持跪姿。

深藍的外袍被解開、接著是潔白的中衣……莫寂夜咬牙,緊繃著身體,眼睜睜地看著那兩人將他的衣服剝至肩膀下。

頎長身軀少了衣物遮掩,寬闊的肩膀、緊實的上臂與胸膛暴露於在場幾人的目光之下。莫寂夜曾於因緣際會下習過武,流暢結實的肌肉讓冷白的膚色絲毫不顯女氣,反倒透著一股優美。維嘉莎、穆妮哈皆露出玩味的神情,視線頗有深意地在少年胸前、脖頸繞了一圈,帶著一絲輕慢的愉悅。

不過作為被觀賞的那一方,莫寂夜心裡可不存在半點愉快。他從未在眾目睽睽之下坦露身體,也沒有這一方面的興趣,杜家人不是沒欺侮過他,卻也沒用過如此折辱人的手段,更不會讓人在一旁觀看!

「塔夏、娜狄可,動作俐落點,『小朋友』害怕了!」棕色皮膚的女人似乎很享受莫寂夜羞憤的模樣,刻意揚聲對同伴喊道,明知會令少年難堪,卻仍惡劣地要他注目於自身的窘境。

塔夏與娜狄可並未理會,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後,男人拑住莫寂夜下顎強迫他仰起頭,女人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在少年鎖骨附近比劃了一下,找準位置便將刀鋒送了進去。

莫寂夜倒抽了一口氣,利器入肉的刺痛讓他下意識想避開,然而那幾個人抓得死緊,他只能如祭台上被放血的牲畜,任由女人緩緩移動刀刃,加深他所感受到的痛楚。

殷紅的液體順著胸口的起伏向下流淌,匕首進得不深、也沒有碰觸到要害,但總歸是不好受的。娜狄可又將匕首壓了壓,確定刀身沾上的血量夠多之後才輕輕地抽出,塔夏也順勢鬆開莫寂夜,稍嫌粗魯的動作猶如扔棄沾了穢物的物品。

「阿娘……」見那群古怪的人動了刀,正兒嚇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嗚咽著呼喚母親。

杜妍兒心中自然也是慌亂的,但她知道此時若是妄動,沒準倒楣的就變成他們母子了,於是暗暗示意兒子保持安靜。

當然,母子二人自以為隱密的舉動完全躲不過其餘七人的法眼,不過只憑杜妍兒和她的幼子根本鬧不出什麼事,他們也懶得分神理會。

娜狄可恭敬地將帶血的匕首拿到老者面前,彷彿捧著一盤珍饈。

老人接過匕首,細細端詳,然後放入口中,品嚐似的舐過。

倘若那匕首上的血不是自己的,莫寂夜興許會笑出來,畢竟這種腦子不清醒的舉動不是天天都能見。但偏偏他就是那個剛被刺了一刀、血還給人舔進肚子的倒楣鬼,現下除了噁心以外真的生不出別的感想了。

儘管對莫寂夜要遭遇的事情毫不關心,杜妍兒還是被這一通邪教儀式般的操作給嚇著了,她僵硬著步伐湊上前問道:「請、請問,已經可以了嗎?我和我的孩子……」

尚未來得及感慨杜妍兒竟有說「請」的一日,莫寂夜便聽見老人混濁的嗓音吩咐:「阿庫提,試試。」緊接著一隻帶著手套的手放在他肩上,一股沉重、冰冷的的重壓湧入體內,宛如被夜晚濃重的黑暗纏裹住,莫寂夜一時幾乎無法呼吸、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阿庫提甚至不需要再抓著他,也不用擔心他會逃跑。

莫寂夜無暇思考,但隱約分辨得出男人施加己身的並非內力,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叫喊,眼前一片漆黑、四周淨是死寂,使他的注意力全部投入在強烈的痛苦上,連分神讓自己好受點都辦不到。

幽暗,彷彿身處墓穴的幽暗黏稠地佔據血管中的每一處,慢條斯理卻無比霸道、不容脫逃。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終於恢復清晰,他才發現自己倒在地上,籠罩著的黑暗與寒冷似乎依舊存在,卻不再受身體排斥,反而……像是融入了血液中,成了他的一部分、與他相連。冷汗浸濕了凌亂的衣衫,莫寂夜手肘撐地,踉蹌地試圖爬起來,這一回阿庫提沒來阻止,靜靜地待在原地望著他。

「真是個驚喜。」維嘉莎輕聲說道,豔麗的紅唇微微勾起。

「原本只是想給『他們』添堵……」老人臉部肌肉顫了顫,面上駭人的刺青跟著牽動,「想不到居然能有這樣的收穫。」

「只能說命運真是神奇啊……」薩提拉抓了抓頭髮,走向莫寂夜,似笑非笑地問:「你說是嗎?雜種小子?」語畢,捲髮男人一腳狠狠踹向他腹部,顯然也不打算給他時間回答。

「唔!」莫寂夜痛哼,再度倒地,紮好的烏髮在一連串的粗暴動作下終於鬆開來,凌亂地散在臉上、肩上。

維嘉莎、穆妮哈、塔夏、娜狄可也姿態悠然地圍了上來,像是包圍獵物的鬣狗,充滿惡意地打量中心的人。老人則在原處饒有興致的看著,唯有阿庫提對即將上演的「好戲」全然不感興趣,冷漠的視線落在一旁,藍眸定定凝視不知何時從莫寂夜懷裡掉出的簪子。

那是個以透明藍色琉璃珠點綴的白玉六月雪髮簪,帶著銀色流蘇,十分清雅秀麗。然而那根簪子此刻躺在地上、沾了泥濘,原先的美麗被髒汙破壞,只因一點與土相異的潔白才引人注目。

如同被路上行人踐踏的凋零落花,卑微而淒涼。


桂香院的房間外,一片枯黃的葉片乘著寒風彿過門框。

姜雲從溫暖的被窩中爬起,鴉黑的柔順髮絲自肩頭滑落,水潤的明眸朦朧地環視空蕩蕩的房間。

「寂夜?」她低聲喚道。

房中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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