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命 VIII

誰也不知道戈燕青現在的心情，她在想什麼，或者是否痛苦、憤怒或悲傷，她那雙失去生命的眼睛已經不再哭泣，那裡面沒有情緒激動的利劍，沒有恨意的光芒，也沒有責難或壓抑的情感，然而崩潰已從裡到外侵占了她的身體，她只能默默忍受，無計可施。她離她的丈夫（或不如說生父）遠遠的，不準他碰她，一個輕微的意圖就會讓她跳起來，像一隻瘋狂警醒的野獸，對任何意圖靠近的動作變得極度神經質。

受盡打擊的李和堃在繃弦般的氛圍中片片斷斷地敍述往事，彷彿不這麼做，他就會立時瘋掉。他說他不知道燕瓊沒有把孩子拿掉，他們商量好的，她答應他會把事情處理好，她告訴他不用擔心，她有辦法，而且他完全相信她。一個十三歲的男孩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就像她從來沒有質疑過他的愛情。他闖了禍，不敢承擔，不敢對父母說，也不敢再和燕瓊有任何接觸，他躲著她，因為爸爸的調職派遣令恰巧下來了，他們必須搬家，他什麼都不敢說。那時他才十三歲啊！他抑制著哭聲，說不該讓燕瓊獨自面對這一切，這全都是他的錯，但是誰想得到………誰想得到他會和燕青相遇相愛結婚有女兒，誰想得到？這一切難道是報應？

戈燕青什麼都沒說，沒有什麼好說的，她那雙不看他的沒有生命的眼睛，緩慢且堅決地結起一層冷酷之色。「已經發生的就讓它過去吧！」她忽然想起那個盲人算命師說過的話，一切都結結實實地印證了，卻完全不是她希望知道的。這是追根刨柢的不幸，也是追逐真相的代價。不知道反而更好。然而她知道，如果時間倒流，她還是不會放棄的，因為這就是她，一個任性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女人。

這時，沉浸在驚痛的情緒中的他們一點都沒有察覺，受到驚動的威純什麼都聽到了。她躲在那裡，像夜裡被光束照著眼睛的動物，一動不動。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或有什麼感覺，她甚至有點想笑，但笑不出來。對她來說，這就像是一個殘忍的床邊故事，她可以聽過就忘，因為是幻想出來的，但沒有想到是真的；或許聽的時候她也曾有過一瞬惡意的期待，而現在她不瞭解這整件事對她有何意義，或影響了她什麼，或許只是稱謂上的混亂罷了。然而他們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假裝不知情，日子照舊，這不就解決了？

戈燕青全身冰冷，雙手抱頭良久，接著猛然絕決地順了順她的頭髮，抬起臉，把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淚流滿面用手心手背抹掉，已經乾涼的皮膚像去鱗的魚身般淡漠。她木然站起身，望著那個在崩潰中頹圮的男人，她的丈夫和父親，她走過去，讓他抱著她的腰，倒在她身上啜泣，與此同時，威純像一縷幽魂似的轉身離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