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知識加溫(1):學到東西的聊天
剛到高中教哲學時,常講一些教科書上的東西,也常發現學生沒有多少興趣。也許是太難理解,或太不貼近生活吧。
於是我改換方向,用故事或時事當主題,再帶到概念或理論,情況好了很多。直到有一天,在講民主社會人人應該參與公共決策時,發現有個學生低頭滑手機。
「欸欸,你在做什麼?」他平常滿專心上課的,應該不是在玩吧。
「我在查剛剛講的東西。」喔喔那好,我繼續講。
沒過多久,他主動表示:政策都交給專家來決定,不是更好嗎?
「那叫家長主義或菁英主義。先不論有人討厭菁英握有太大權力,如果一群專家想要的結果,跟大部分人預期的結果不一樣,往往造成很大爭議。」
他好像接受了,又低頭滑手機。沒多久後他提出論據:可是人們常被假新聞或錯誤資訊給誤導,專家才有能力判斷哪些資訊是對、哪些資訊是錯。
「那你不會覺得,專家和人民應該好好溝通,一起來看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嗎?」
「可是…我發覺有很多人無法溝通欸。民粹主義是這個意思嗎?」我立刻推測到,他剛剛滑手機,就是在查這些論點。
「很多人在用民粹主義這詞的時候,的確帶有一些貶意,意指某些人根本無法理性溝通,甚至會做出長期看來很不利的決定。」
「那都交給專家來決定,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民粹主義?」
這問題有點複雜,至少就我所知,有人認為可以,也有人認為不行。事實上,這種思路再進一步,就觸碰到了反對民主的光譜。
後來我才發現,布倫南(Jason Brennan)在《反民主》中明確表示,選民可以分三種:
.哈比人,參與意願低、資訊掌握度也低的人,政治觀點通常薄弱或不穩定。
.政治流氓,積極獲取資訊,有強烈意識型態與群體認同的人,立場多半比較極端。
.瓦肯人,保持理性、資訊掌握度高、願意平衡各方意見的人,政治哲學想要的理想選民。
他更指出:在美國,不投票者的平均值落在哈比人,投票者的平均值則落在政治流氓,所以民主制度就是讓哈比人和政治流氓統一天下。也就因為如此,他認真考慮一種知識菁英制,簡單說就是有些人值得握有更多票。
但我真正思考的,倒不是民主與否。而是這位認真上課的同學,能夠即時拿出與我對打的說法。
從前知識來源單一的時代,對於教師上課講的東西,學生先天會相信個六七成。就算有懷疑,也不太容易大幅成型,因為不易接觸到足以對打的反面資訊。
智慧型手機加搜尋引擎,改變了這一切,何況現在多了聊天AI。
想通這點後,我同時也意識到,單向傳輸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學生,就算上課看似都聽你講,他一旦回家上網查或上網問,太容易得到反面說法了。
這代表著,某些網路討論區的資訊品質,不見得會輸給學校。雖然大多有點零碎或片段,往往還帶有不少煽動修辭,但已足夠讓學生覺得,教師的權威性不見得最高。
或者乾脆就可以說,作為知識來源,教師其實正在跟網紅競爭。這不只指義務教育,同時也指大學教授。
從這之後我就感到,若想傳播一門專業知識,就必須營造「有學到東西的聊天」,或說更為舒適的認知過程。比較分析地說,我認為關鍵是話語平衡與資訊連結。
話語平衡的意義在於,聽眾是否覺得講者硬要帶出某話題,還是覺得他在講一種有趣觀點;資訊連結的意義在於,對於主題內容或講者提問,聽眾能否聯想到有用的、值得參考的資訊,特別是自身經歷。
這直接對應到聊天的兩大性質:一是每個人都平等、都能引出某個討論方向;二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講出大家會關注的東西。
當然,有特定主題的講座或課程,多少必須設定進度,但提高聊天感是有可能的。同樣一個概念(譬如自由意志),直接講定義再問問題(譬如人的未來是不是全被物理法則所決定),就會很像上課。
先放段動物影片(譬如松鼠拚命要偷吃鳥飼料),再指出其中可能蘊含什麼議題(譬如松鼠到底是自由選擇還是被食慾控制),就會很像聊天。
有種情況是,如果你講的東西,聽眾本來就超級有興趣,上課和聊天的差異就不太重要了。但若聽眾本來就缺乏預期,或根本是被半強迫而來,在「有深度知識的課程」與「學到點東西的聊天」之間,後者更討喜。
而且許多時候,「學到東西」可以只是「原來在這點上好多人和我想法不一樣」,倒不需要是什麼堅實觀點或理論。
學到東西的聊天,看來似乎很簡單,其實需要結合很多說話技巧。這讓我想到,網路上流傳的一種說法:
如果你遇到一個跟自己想法非常合拍的人,這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你運氣特別好,二是對方一直在判讀你的意圖與偏好,並持續提供相應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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