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袍子的男人

起承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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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尚未破晓的世界像个熟睡的婴儿,轻微的鼾声孕成了土地的厚重。被母鸡拥簇着的红公鸡站在树枝上清脆地鸣叫,柴堆下的短腿黑狗也若有其事地应和着。阿爷在老旧的洗褪光泽的白背心上又穿了一件同样老旧的蓝色外褂,再提上一条有着年代感的灰裤子,两只大脚撑起一双布鞋便下了床。他熟悉这未亮但将亮的夜,春天的尾巴还未消失,树木正蓄势待发地生长出一簇又一簇的新叶,鸟儿们也趁着清爽一通乱叫。他洗漱完,收拾好板凳、剜铲和一把带点锈的大剪刀便准备出门。木板钉成的柴门被他打开时,天际线刚好透着一丝薄薄的光,仿佛有神明正端着蜡烛幽幽地从大地尽头走来。阿爷像往日一样平静地呼吸着,不紧不慢地走向蒜地。

天早已透亮,光明丽地充盈着整片土地,忙了一个早晨的阿爷独自坐在一堆蒜棵旁。他剪下一骨碌蒜,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又一层层地剥开,一瓣一瓣地分开,再将蒜瓣散落在手掌里。他不时地望向远处一对忙碌的中年夫妇,又听到田地旁一户人家吃饭的说笑声,那家人的门口还时不时跑出来一两个淘气的小孩嘻嘻闹闹。他呆愣着片刻,目光重新回落到掌心的蒜瓣上,盯着那般的洁白,仿佛一生的日光月影全都化成了手里刚出土的新蒜。这蒜本是一体,可越生长就越大,越大就越分离,一个个地在一起构成了一颗蒜,但又一个个地独立着。他用他近八十年的眼睛回溯到青春的历史云层里,那久远的、褪色的、未留下印记的出生成长的家,如今在哪里呢?与自己本来手足般的亲兄弟们,如今成了什么呢?是混进了黄土还是仇人般反目?还有自己的唯一的一个女儿,为何这般早地得了个不治症死去?徒留两个老人早早地受享这世界的孤寂。人同这手中一粒一粒的蒜瓣有什么分别,终究免不了永难再聚的离别,这莫非就是自己的命,就像自己为何在此挖蒜一样,生命的历程就是这般了。他又想起昨天邻居家的孩子在地上画三条不同方向的线,说是什么立体的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就感怀了,原来新闻里纷纭的科学也是这般的分离,同一粒一粒的蒜一样,只是科学这般地彻底,把人的存在,把空间都给分成了三份。

他终于拖着步伐回家,阿奶也刚好做好了饭。她比阿爷大一岁,头发却比阿爷白了许多,不太长的白发被一支发箍扎着,穿着村里老人们常穿的那种带着花的一套衣服,没被裹成小脚的脚穿着一双村里老人们常穿的那种黑色样式的鞋。她做事虽然利落,但终究上了年纪,现在倒还能做些日常的饭,下地便没了以往的力气和本事,只能简单地给阿爷打些下手。早些年,老两口觉得自己干不动,家里的田地就包给了人家,只留一些供老两口自己受用。

阿爷坐定拿起馍正吃时,便听阿奶突然新鲜般地报道:“今个儿清早起来,村长媳妇给我说,后个儿有领导要来咱家,咱们不是低保户吗?来看看咱们“

“多大的领导?”

“县里的还是市里的?她说的啥我没记清,反正挺大一个官,叫咱先拾掇拾掇,到时候干净点。”

“咱这屋子有啥好拾掇的,拾掇得再干净,人家也看不上。“阿爷环顾着四面的老墙,无奈地说笑着。

“还是干净点好。”

阿爷没有再搭话,他只是想到了年青时的一个往事。那亦是晴朗的一天,阿爷的舅舅突然觉得自己很不舒服,特别难受,似乎面临着人生大限。阿爷便和自己的表兄拉着这一脚踏进鬼门关的老人去县医院检查,可医院什么病都没检测出来,一切正常。可阿爷的舅舅还是难受的厉害,浑身欲死。怎么办?两个年青的小伙子决定继续用两轮的架车子拉着老人去市里的医院,结果走了一个晚上还没到。第二天一大清早,舅舅躺在架车上,突然觉得自己又不难受了,从鬼门关折返回来了,硬拗着要回家去。两年青人看着老人的确有活力了不少,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就顺着老人的意拉着他回来。阿爷当时只觉这是老天爷对他老舅孩子气的一个玩笑,可还没过一个礼拜,他的舅舅便一命呜呼与世永别了。阿爷反复咂摸着这段往事,从村里走到县里,从县里走到市里,一切的徒劳,一切的命运难逃。

“感谢主,咱这也出了几个好官,不忘咱这老百姓。“阿奶略带激动地说着,明显地高兴着。她知道官员来,拿的东西不会差,能让家里用上好久,自己身体内亦似乎多了一种被关心的情感在反复地涌动着。

阿爷听她这般地说,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日,是阿奶去守礼拜的日子。自从女儿得了癌症死后,阿奶便跟着村里的几个妇女信了主,每周日都去隔村的教堂守礼拜,晚上还会找个没光的角落虔诚地下跪求主,仿佛那里有通往天国的暗门。阿爷并不管她,反倒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只是自己不会信或者说不知道怎么信罢了。也许阿奶心里真的出现了一个主,但阿爷自己就是没有,似乎那个所谓的神灵哪儿都去,就是不出现在自己的心里。后来他想明白了,主,穿着袍子的主,身为一个男人,也许太懂女人心,所以才做得妇女之友。要是自己这个快八十岁的老汉心里突然住着一个穿袍子的男人,那才真是可怕。不过世上又缺少女性神,好不容易有个女娲,你还不能想她,纣王一想不就亡国了。更绝的是,女娲还是人身蛇尾,你从上半身往下想,看到蛇尾不就吓跑了吗?老祖宗真聪明,不让你心里想神。于是心里无神便只能靠自己了,阿奶更是靠不上,你一跟她说,她便说求主吧,一求主便好了,完全不在意阿爷心里会不会住着一个穿袍子的男人。

穿袍子的男人这辈子兴许见不着,但是穿白衬衫,系着腰带,踩着油亮的皮鞋的官员们终于见着了,他们长得白白胖胖,满面春风,一脸的日理万机,一身的不染尘土,又一嘴的为民服务,带着光,带着洁白,带着啤酒肚撑起的洁白,带着异于蒜骨朵的新式洁白走来了。

领头的拎着一桶油,后面的人抬着一块肉,两箱牛奶。全部的人,所有的人,一脸的喜气,救济的氛围莫名地营成了。阿爷急忙地去接贵客,接住了一桶油,村长帮忙抬肉,村长媳妇帮忙接住牛奶,这般的排场,这样的体面,让阿奶紧张的说不出话,眼睛里唯有两股泪珠儿打转,两手颤抖地迎接着领导。浑圆细白的手与枯黑褶皱的手相接了,噢!领导身上还散发着香气,这是这片土地从未有的味道。

“哎呦!感谢主!来都来了,还拿那么多东西!赶快进屋歇歇!"

那官像是撞见了未知的世界,愣了一下,倒还是堆笑地进去。

“大爷大妈,您二老身体还好吧?”

“好,好,没啥大毛病。“阿爷还是那般地随和。

“身体也差不多,年纪搁在哪呢!感谢主,倒也没啥大病。”

那白衬衫上多肉的面容,终于,闪过一影的鸿爪,但随即仍保持看似恒久的微笑,只是狭小堂屋开始弥漫起一个穿袍子的幽灵,他从阿奶口中释放出来,弥漫在白衬衫们的周围,如同离婚的夫妻再次同桌般地偶遇。但你莫相信带笑的人只有一个面孔,他们早就练成了变脸的戏法,你且去揭他们的脸吧,这世上所有的面具恐怕也难尽其详,揭到最后一页才能看到紧皱的双眉,要不然脸为何长得这般宽胖。寒暄,继续寒暄,可这老太一口一个感谢主啊!这话语对此等官来说,莫名地这般耳熟,却又这般地陌生。可此官是打磨出来的,历练出来的,对答周到体贴,阿爷阿奶不胜感激呀!

“大爷大妈,您二老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只要是我们党和国家能满足的,我们一定尽力照办!”临了的话舒服到心里去了,说的抑扬顿挫,好一个发尽肺腑。

“哎呦,感谢主,你看我这我婆子也不会说话,还能碰到您这个大好人。“

感谢主,这三字仿佛千钧般的力,迸裂而出,再次弥漫在堂屋里。庆幸这屋子集结了代代相传的民族智慧,才不至于坍塌。只是屋里的人啊,有的落汗,有的憋笑,有的忍让,有的使眼色,有的糊里糊涂,有的无所谓。

终于官们要走了,他们走向他们的车。领头的官自然地回头再瞧瞧,阿奶阿爷热情地跟在身后,老两口身后堂屋的门沿上贴着春节贴的喜庆的横批——主爱世人。官员们这般的慕然回首,心情竟平添了一种阑珊,只是这阑珊如此地复杂,一时不知是哪里的阑珊了。

“感谢主,你们开车慢点,这里路不咋好。”

进了车的官员仍无法避免地感到在阿奶身旁还站着一位阴魂不散的穿袍子的男人,挥着他的宽袖,作别云彩一般地向他们招手。只是云彩常常无声的飘着,车却终于铿锵有力地走了。

日复一日,阿爷还是每天趁着天将亮的时候起床,瞧着待放白的东际,开始他的一天。他看着那一点点白渐渐露头,仿佛婴儿诞生一般,生命肇始,运转一日的轮回。只是这一年,他的身体突然地变化太快,远不如往日,就像天气忽地转凉。也许是老天爷的玩笑不久就要轮到他的头上,只是阿爷自个儿似乎还没做好准备。那次官员慰问时,他只觉得自己像上了发条一样,像邻居家小孩的机器人玩具,他认不清自己那天的行为,也没摸清老伴的行为。那天官员走后,村长还说了阿奶,责怪阿奶说了那么多的“感谢主”,邻居们都觉得阿奶那天太失态,连阿奶自己也这样想。只有阿爷一人困惑着,他判断不了,就像判断不了家庭的分离和空间被划成三个方向的原因一样,也许阿奶做的到底怎样,只有那个穿袍子的主知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阿爷越来越爱一个人呆坐着,喝他的酒,看他的太阳光东西地运转,心想着老天爷把玩笑扔到地上整个过程应该需要个几年,况且新闻说天越来越大,是在膨胀的,这也许是身处的世界唯一的变化了。哦!还有一样,这一年,低保户的名额上没了阿爷阿奶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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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原因:

农村里的人常常与行政的官员们有一定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随着官员的大小是逐渐累积的。在普通农民心里,这是红砖与大理石的区别。当然,国家层面的官员是没有这种关系的,因为这些常常在新闻上出现,且距离太远导致这种距离感模糊为零,更多地成为了一种极远的符号。

我在长辈的聊天中听到了一位贫困老人的故事,这个老人信奉着主,也就是基督教那一套东西。但在领导慰问时说出“感谢主”的话语,而第二年可以收到资助的贫困户身份便消失了。我被这件事吸引,这件事实在有趣,它不仅凸显着河南最为普通的村子里部分老人的精神层面,也显现着贫困户与行政官员沟通时的距离感(这可以说是对官员崇尚体察民生的一种讽刺),甚至隐含着某种形式化、无实践化下的荒谬、滑稽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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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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