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镁光灯
我会变好吗?
这酷暑笼罩城市已久,焦灼着拥挤的公路、呆板的建筑、有异味的花园与犯浑的江水,从上到下就是一重工业产出的刚烧完火的土竈,人群在高温中干裂成了碎土块。一排一样高的居民楼在不时传来汽笛声的马路旁杵着,位于排楼左侧、门面前没有丁点凉荫且又停着一辆医护车的那列房屋的某层玻璃突然碎裂开来。仿佛顶着热炕头、散漫于地面又围在医护车旁的人群竦然地躲开,而又很自然地瞟向碎了玻璃的窗户,希冀地能睃出留着血、出洋相的病人来。
房间里很是阴暗,空调的温度调的很低,碎了玻璃的窗户下面是紧缩在被褥里的修长瘦弱的一名男子,他的右手和脚都被玻璃划开了口子,血已经侵染了棉被。
我们很有信心能够帮助你走出现在的状态,请你要相信我们。
在门前拥着两三个医生,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位穿着长白褂、颇有经验、已经谢了顶的心理医师。他略有焦急地看着病人受伤的手,意识里生出了潜潜的内疚感,但他很快用专业的理智保持了自身和蔼亲切、可以信任的品性。
我···我该戒这瘾吗?我害怕,我害怕没有这瘾,我就不是我,我就没有我了。
那仿佛流着血、带着野性的瞳孔猛兽一样地将眼神放在了医师身上,眼睛就像眉毛下割裂出来的伤口,眸子里有血小板聚集着的红。周围的一切仿佛浑浊在一起,插着鱼的八斩刀刺进墙里;玻璃花盆中的水被换成了成堆的烟头,夹在烟头中的虞美人已经凋零成灰烬;墙纸被撕了下来,裸露的墙壁上只画着许许多多各种颜色的美人大腿,大腿间隐秘的三角区像是被黑炭涂抹了一般;地板上是散布的碎酒瓶,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与过期酒杂交的味道。
这只是你精神里的另一种声音,你要怀着坚强的心态去看它,看它适不适合你。我们做的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的事不仅仅只能用暴力来解决,还有更合适更温和的方式。
被褥里男人的脸很久没有洗了,所以颧骨上的浊泪分不清是眼中本身的浊还是被染的浊,昏暗的房间中更看不清眼泪里有没有涩涩的血。一束光刚好打在他的脸上,光同他的脸便混浊在一起。但除了仅有的一个碎开的玻璃透着光外,其余都被他用涂黑的纸密封起来,仿佛他能同这黑一劳永逸地融为一体似的。
他意识里想着某个长廊,各种颜色、各种年纪的人带着愤怒与暴力冲过来,这些发了疯的人拿着武器,无情又冷血,走廊尽头窗户里透出来的唯一的光将这些人照得像冤魂。他可不害怕,他告诉自己,要迎上刀刃,像个英雄,浪漫又悲壮,仅需一刀,他就可以从一个病人变成焦点上的主角。他想起一些所谓的艺术就觉可气又可笑,那些艺术将主角赐给带有悲剧的微小人物,实则呢?这样的主角故意引起欣赏者的人道主义,自此之后,欣赏者就可以高枕无忧以思考者、艺术家、知识分子的身份存活于世了,悲剧人物成为了虚伪者装饰自我的工具。他越想越要将长廊的人全部杀光,自视清高的人、绞杀后辈的人、不懂装懂的人。一刀、两刀、三刀,新鲜的血液铺满走廊,自己就要奔跑,脚步不能停歇,一直跑到腿断掉为止,张开双臂,迈开双腿,拥抱自我的残缺。
呼吸,回到现实中来,回到眼前,让自我的快感停一会。后面是三个不耐烦看着即像警察又像医生的人,手里拿着长长的麻醉枪。前面站着的老人倒有点可亲,不像是伪善,只是长白褂有些老旧,看起来是个怀才不遇的老者,将近六十岁还要和自己这样的疯子打交道,可怜可怜!
一束激光突然照在他脖子上一点,紧接着便是葵花籽那么大的麻醉子弹飞过来,他也就旋即昏厥在了被褥里。刚要说话的老医师看到这一景失望地向后面三位瞪了一眼,又很快化出一种无奈的表情。他想着自己已经不主管心理护理部门了,自己那套意识分析理论也就要退出历史舞台,被更高效更方便的仪器药物治疗法所取代。他又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做郭美光,因为锃亮的头顶被人笑称为镁光灯。但他更喜欢被朋友叫做美光君,也不知道第一位这样叫他的朋友是学日本的腔调还是从古籍里捣腾出来的典雅说法。镁光灯也好、美光君也好,都只是一个名称罢了,已经无所谓,眼前最让人头疼的现实是,已经快没有人相信自己的理论了,我自己还要相信吗?
镁光灯坐进车里返回研究所,他看向窗外栉比鳞次的高楼、车来车往的公路、高高远远的天空,一切仿佛跟着宇宙规律的运转同自己正产生联系,又仿佛在社会规律中与自己愈行愈远。他看到街边挂着霓虹灯的招牌,有“地球之肺”酒吧、“焚烧火锅店”、“生命消停电影院”、“失控发廊”,觉得颇有意思而又伤感。如今的自己跟时代早已脱节,甚至有预感一身老肉会在某个下午无意识地死去,他就这样随意思考着看向微醺的红日,告诉自己:“不管怎样,要继续呀!美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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