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时报丨“亚洲世纪”的神话
“亚洲世纪”的神话
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
广受尊敬的分析师帕拉格·康纳(Parag Khanna)认为,未来是亚洲的。但这一人们公认的看法需要拆解。(帕拉格·康纳,是美国全球战略家、畅销书作家;“未来是亚洲的”见于其2019年出版的著作The Future is Asian及其中文版《亚洲世纪》。——译注)
从地理上讲,亚洲不比欧洲更像一个大陆。“亚洲”本身甚至不是一个亚洲概念: 是欧洲人最先提出了这一概念。亚洲人过去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单一大陆实体的一部分。因为这一地区太过辽阔和多样,那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现在依旧是。欧洲及其殖民后代对人类的主导局面,从历史上看是短短一瞬间,却改变了世界,随着这一局面的逐步消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全球再平衡。一个多极而和混乱的世界将取代它。“亚洲”将在其中占据很大一部分吗?确定无疑。中国和印度将成为演员。但亚洲与其说是一个演员,不如说是一个竞技场。
放眼全球,欧洲和亚洲是一片大陆。出于历史和文化原因,将北非纳入亚洲而不是非洲也是有道理的。然后就有了欧亚,这个人类文明源远流长的大陆。从历史上看,这片超级大陆在东方容纳了儒家文明,在南方容纳了印度教文明,在近西方容纳了伊斯兰文明,在远西方容纳了基督教世界。其北方是草原游牧民族。这些邻居之间的互动是深刻的。但欧亚大陆太辽阔了,乃至于不能说是,或不能被认为是,一个统一体。
似乎是希腊人最先提出了将这片单一大陆一分为二的主张。该名字最早由希罗多德在大约公元前440年确认存在,当时,没有人知道他所说的“亚细亚”(Asia)究竟有多么辽阔。
英国历史学家约翰·黑尔认为,在文艺复兴时期,“欧罗巴”这个名字还取代了“基督教世界”(Christendom)。随着欧洲被想象成一片独立的大陆,亚洲成了东方辽阔而多样的几个地区的名字。但直到过去几个世纪,经济、技术和军事方面的变革才赋予欧洲及其旁系主导地位。欧洲和亚洲之间在军事征服和巨大财富鸿沟方面的区别,变得真实可信了。(约翰·黑尔,全名John Rigby Hale,生于1923年,卒于1999年。——译注)
已故经济史学家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辩称,1820年,西欧的人均实际国内生产总值略高于东亚的两倍。到1950年,这一比率已飙升至6.5倍。但到2018年,已回落到仅有2.4倍,几乎与两个世纪前的水平相当。
1820年,亚洲生产了全球产出的61%,而西欧仅生产了25%。到1950年,亚洲的份额已跌至区区20%,而西欧已达到26%。但到2018年,西欧的份额降至15%,而亚洲的份额则一路回升至48%。
欧亚大陆已经历了相当多的再平衡。它在全世界的分量呢?过去的两个世纪间,欧亚大陆在全世界的分量下降了,同时美洲国家的产出急剧增加,那里和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口也在急剧增加。但欧亚大陆仍是人类的心脏地带。2018年,欧亚大陆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份额仍为72%,尽管低于1820年的91%。同样,它在全球产出中所占的份额为70%,低于1820年的92% (其余产出的很大一部分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北美)。
随后的大事件是,我们所称的亚洲,在东亚领导下,从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经济急剧相对衰退中复苏了。在这一过程中,欧亚大陆经历了实质性的再平衡,于是,很自然,世界作为一个整体也是如此。这一“大融合”(great convergence)一样不是源自某种独特的“亚洲”文化。亚洲(尤其是东亚和南亚)极其不同的诸种文化,已接受了人们可能认为属于欧洲的观念: 竞争性市场、自由企业、自由贸易、教育和经济增长的目标。
精确的包装各不相同,取决于特定社会的历史和政治文化。譬如,中国和印度之间就有非常大的不同。但这些社会中的许多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过上更加富足繁荣的生活。但这绝非亚洲独有的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呜呼,有一点不那么普遍的是,它有能力组织社会,这使那些成就成为可能。毫无疑问,在过去几十年里,亚洲社会,尤其是东亚社会,在这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
正如麦肯锡全球研究所(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指出的那样,完全不令人惊讶的是,海量人口的奋起直追为他们之间的商业带来了巨大机遇。围绕中国(但没有印度)建立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表明,这可能发展得更快,尽管这一关系也突显出,在任何此类一体化进程中,中国几乎都不可避免地处于中心地位。
那么,有关欧亚大陆和整个世界的再平衡,我们能说些什么呢?最重要的一点是,那是自然而然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他们的强悍后代)所享有的优异实力正在减弱。毫不奇怪,我们所称的亚洲——其人口占全球总人口的近一半,是世界上一些历史文明的发源地——正在引领这场变革。除非发生灾难,这还可能持续下去。世界经济的重心确实正在转向东方。届时,亚洲将凸显经济和政治上的巨大重要性,但也将面临自身非常严重的内部竞争和重重困难。不会有集体的亚洲“意志”,有的不过是各个社会追求自己的道路。
与此同时,西方必须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纳入其集体头脑。首先,它必须按照现状来对待世界。其次,不论世界上其他任何人怎么想,它必须捍卫自己最好的价值观,尤其是民主和个人自由。毕竟,谁曾假定生活会变得更轻而易举呢?
(本文作者是英国《金融时报》首席经济评论员。本文原题“The myth of the ‘Asian century’”,由《金融时报》网站发布于2023年6月7日。文中超链接和图表为原文所有。译者听桥,对原文有多分段,并为图表补充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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