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本書叫做「一桶蚵仔」,你會想看嗎?
作者維恩史奈德另一篇以沖繩為背景的故事更為知名,「春秋茶室」(The Teahouse of the August Moon)描寫美國佔領軍想要在沖繩的鄉村蓋一所學校,卻發生許多文化差異衝突的幽默故事。這部作品得到過普立茲戲劇獎,甚至改編成大受歡迎的電影,還是由鼎鼎大名的馬龍白蘭度主演。
這篇以1952年台灣為背景的作品「一桶蚵仔」,相較之下是比較不為人知的作品。其實這是一部非常好看的小說,只是書名取得不好而已。
我帶著一種複雜而多愁善感的心情讀「一桶蚵仔」,因為這是與自己的土地過去有關的故事。
我不冀望它寫的真實,因為即使在那個時代,也沒有人知道當時的真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外省人、本省人,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無論何種分類都無法精確描述每一個個體獨一無二的處境。但是我在這個故事裡讀到一個溫暖的,充滿同理心的眼光。雖然作者是一個“外國人”,但因為這個深厚的同理心,或許他比許多身在這個土地上的居民,能更清楚地看見發生在其上的事也說不定。
很可惜的是,「一桶蚵仔」這本書只有十幾年前為紀念白色恐怖,由前衛出版社出版過而已,簡直就像是隱藏版的寶物,在二手書店也很難找到。
是不是和政治相關的主題就會被貼上禁忌的標籤,大多數人不願意碰觸,或者是太沈重,或者是太具有爭議性。二二八紀念日和白色恐怖的紀念活動,常常只淪為各說各話的政治口水戰而已。
「一桶蚵仔」的作者維恩不是這個故事的當事人,而是一個旁觀者,他在戰後受雜誌社的委託來到台灣,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就他所觀察到的當時台灣的政治、社會情況,寫下了報導和這篇動人的小說。
作者在他的故事裡,化身為美國記者巴頓,巴頓不是像他小說裡批判的那種,已經硬了心腸的「老中國通」,不再對自己所報導的對象有任何同情。或是像格雷安葛林筆下「沈靜的美國人」裡的英國記者弗勒,變得冷漠而世故。 老中國通希勒和英國記者弗勒都是那個時代西方人來到亞洲的某一個群像,他們一開始懷抱著「改造」的理想,直到這個理想被摧毀殆盡,最後變得冷漠無情。
這個故事裡的美國記者巴頓,是否就像「沈靜的美國人」裡的特務派爾呢?他們仍然懷抱著「拯救」的幻想和熱情,覺得自己可以做到什麼,但所做的卻為這個他們不完全理解的土地與文化帶來更致命性的傷害。
格雷安葛林描寫了戰後的越南,維恩史奈德的「一桶蚵仔」則描繪了戰後二二八剛發生過後的台灣,很巧的是,故事跟「沈靜的美國人」一樣,都發生在1952年。
1952年的台灣,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呢?二二八剛發生過,越戰和韓戰正打得如火如荼,美國為了阻止共產勢力,培植各地的右派政府,這些政府以美援為後盾,在國內則施行恐怖統治。
那時在台灣發生的事也差不多,但又有點不一樣,故事裡有一個說日語的平埔族青年李流。作者選擇作為故事主軸的人物,甚至不是一個閩南人,他的血液可以追朔到更久以前這塊土地上的原住民,從他的觀點,那些所謂的本省人也只是外來者。他們所受到的壓迫和剝奪從更久以前就已經開始了。
壓迫和剝奪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台灣人來說,「日本人拿取,但是他們也給予」。從高山他們砍下幾百年幾千年珍貴的木材,但是他們也蓋了漂亮的公園、車站、學校⋯⋯雖然他們總是拿走最好的,但是所開發的資源也將這座島嶼建設成一個近代化國家。
戰後出現在台灣的「中國人」,他們奪取,然後又奪取,他們掌握了所有的權力和資源,就和日本人一樣,更糟的是,他們完全沒有法治的觀念,台灣在政治和經濟突然倒退了好幾十年。
那個時代的台灣人被奪取了很多,有一整個時代的年輕人被剝奪了生命和夢想。他們都是最優秀的那一群,像羔羊一樣無助地被牽到刑場宰殺。
作者所看見的不只是本省人的苦難,還有跟著國民政府到台灣來的外省兵,他們的薪資微薄,根本無力成家立業,更糟的是政府用謊言欺騙他們,彷彿明天他們就會回家,所有在這裡的都是臨時的。這些軍人對此深信不疑,他們的人生就在等待一個不可能的幻想中白白流逝。
因此當我讀到維恩透過記者巴頓的口寫下這段話時,我幾乎流下淚來。
“不,他告訴自己,他和這裡的關係還沒有斷絕,⋯他要留在這裡,他要知道他所能知道的一切,然後他要用文章或小說披露出來,用一切他做得到的方式,來披露這一小群人徹底的愚蠢和無知,他們不但奴役了八百萬人,也將危及全亞洲。”
這段文字令我動容,因為這裡面滿溢著對當時威權政府發自內心的憤怒,以及對於台灣人民所遭受苦難的深刻同情。
不管是台灣人,是平埔族,是外省兵,在維恩史奈德的筆下都被真誠的對待,我很高興當時社會的影像,被以小說的形式紀錄下來,我想除了小說以外,也沒有其他方式可以更妥當地紀錄當時所發生的事了。你可以說,當時的人們就是這樣活在一個小說般荒謬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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