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中那些让我动容的母亲

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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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谈一谈史书中最让我感到伤感、敬佩、与亲切的几位母亲

今天是母亲节,想谈谈史书中那些让我印象深刻的母亲。具体来说是《史记》与《汉书》,既因其文采斐然,也因两汉以孝治天下,史官笔下的母亲形象相对丰富。勿须讳言,正史乃至绝大部分史料,均以男性为中心。其中偶尔提及的女性,除了涉及宫廷斗争的妃嫔媵嫱,多为贤妻良母、贞洁烈女。这些叙述中,母亲更像是衬托儿子形象的配角。因此我的回顾并不包含孟母三迁、岳母刺字之类“英雄母亲”的故事。尤为触动我的,是几则不符合上述刻板印象的母亲,她们或智慧、或宽厚、或无可奈何、或奋不顾身;其子女也未必都功成名就。但她们的故事展现了母亲在道德规训之外的真情实感,这或许也是我们歌颂母亲的原因所在。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节选

历史中最让我感慨的一位母亲,我甚至不知道她和她子女的名字,只知她儿子是“兵家亚圣”吴起账下的一名小卒。吴起是战国颇具争议的一位军事家、政治家。他既有“母丧不归、杀妻求将”的道德污点,又曾在魏、楚两国政治改革,使之称霸天下。吴起的改革触犯了宗室利益,楚悼王死后,宗室追杀吴起。吴起自知在劫难逃,于是躲在楚王尸体后。宗室由于在射杀吴起时一并射中楚王,事后被灭门者七十余家。相较于商鞅被五马分尸,吴起临死仍能借一具死尸铲除仇家,可见其洞察人心之狠辣。这种缜密的心思同样体现在吴起带兵之中。他之所以战无不胜,除了战术高超外,更因能与底层士兵同甘共苦。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一卒生疮,吴起亲自为他吸脓。这位士兵的母亲听后却放声大哭。旁人不解,将军这么看得起你儿子,为什么哭?母亲说,当年吴公也是这般对待她丈夫。丈夫因此奋勇向前,战死沙场。如今又轮到儿子,不知道他又将死在哪里。

吴起亲自为士兵吸出脓水

这个故事让我感慨不已。吴起作为将帅,与士卒同甘共苦,本无可厚非,甚至是段佳话。但恰恰在这段佳话中,蕴含着危险的死亡陷阱。这一点,恐怕很多读者跟我一样未能想到。吴起自然心知肚明,但除他以外洞悉危险的反而是这位老母亲。她未必比旁人或读者“聪明”,只是更关心儿子的安危因而变得敏感。旁观者如我,甚至不知道她儿子姓甚名谁,遑论那位战死沙场的父亲,至多是史官笔下“兵家亚圣”又一次大胜的注脚。无名小卒原来也有母亲。她不在意将军的垂青,只关心儿子的生死,尽管这“生死”可能随时被置之度外。母亲无力忤逆将军,只能在一句“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中放声痛哭。其实这个小卒也是我们自己,毕竟大多数人不会在史书中留下名字。但至少在母亲心中,我们比那些大人物有着重得多的分量。

史书中另有一类母亲,颇具政治远见,如赵括与陈婴之母。赵括因“纸上谈兵”可谓臭名昭著。长平之战中,秦王以反间计诱使赵王撤下老成持重的廉颇,以名将赵奢之子赵括为帅。最终赵军全线溃败,被白起坑杀的赵卒多达四十余万。赵国青壮男子几乎断绝,自此一蹶不振。《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战前赵母曾上书赵王,不可以赵括为帅。因赵奢与赵括谈论兵法时,虽不能驳倒儿子,但察觉他只是空谈,态度轻佻,因而对赵母留下“破赵军者必括也”的忠告。赵母在上书中,补充了她对赵奢父子的观察。赵奢与军同乐,将封赏尽赐麾下,一心为将;赵括却颐指气使,并尽收封赏,开始置办田产。赵母断言儿子必定不如乃父。但赵王不同意换帅。赵母只得要求赵王许诺,纵使战败也不株连。于是长平之战后,赵家仍得以保全。

清《文選樓叢書》本《新刊古列女傳》收录的赵母事迹

陈婴的故事相对冷僻,见于《汉书·陈胜项羽传》。他是秦末的东阳令史,有长者之风。天下大乱之际,东阳少年杀了县令,聚众两万拥立陈婴为王。陈母却浇了一盆冷水说,我嫁到你家以来,从未听说陈家祖上显贵。如今暴得大名,是不祥之兆。不如归附他人,成则封侯,败也容易脱身。陈婴于是归附项梁,后降刘邦,得封堂邑侯。

陈胜吴广起义后,各地均有聚众自立者

赵括与陈婴的母亲虽非军事或政治专家,却以朴素的智慧不受短期利益所缚,对时局的判断超乎常人。赵母对于赵奢与军同乐的观察,暗含吴起乃至众多名将的驯兵之道;陈母的“暴得大名,不详”更是千古流传,如今多少明星网红身败名裂便是如此。从未雨绸缪的意义上,这两位母亲与那位士兵的母亲也有相通之处,不过后者家世更为平凡,也就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

到了武帝时期,由于用法严苛,出现不少酷吏,《史记》、《汉书》均有“酷吏传”一章。有意思的是,三位酷吏的母亲,言行却颇为耐人寻味。首先是张汤,他是西汉最有名的酷吏,《史记·酷吏列传》中的人物大多是其门徒。《汉书·酷吏列传》虽未收张汤,但也只是因为其“子孙显贵,另列一传”。张汤作为武帝鹰犬,最终落得鸟尽弓藏,被迫自杀的下场。但如此下场还能“子孙显贵”,恰恰源于他的母亲。据《史记》载,张汤虽为酷吏,但为官清廉,被政敌污蔑而抄家时,家产不过五百金。亲友想厚葬张汤,张母却说,张汤是天子大臣,被污蔑至死,凭什么厚葬?于是仅以牛车托运,且棺材至为简陋。汉武帝听后感慨“非此母不生此子”,于是重加调查,将包括丞相在内的污蔑者一并诛杀,并厚待张汤后人。

张汤的母亲给我的震撼与前三位都不相同。她用牛车、陋棺下葬儿子这位重臣,摆明了是顶撞刻薄寡恩的汉武帝,这么做的政治风险可想而知。然而武帝不以为忤,反而及时自省,或许是被张母的耿直所触动,想起了不惧非议,忠心耿耿的张汤,才感慨“非此母不生此子”。或许有人会说,薄葬张汤是张母揣度上意的一种政治智慧。但这样未免矮化了一位母亲对于儿子不白之冤的愤怼。我宁愿相信,张母因丧子之痛,已将政治风险置之度外,将儿子薄葬是这个老母亲所能想到的,唯一能挑战甚至羞辱皇权的方式。

其实王莽篡汉后,也有一位为儿复仇的母亲。她更为直接,是中国史上第一位女性起义领袖,人称吕母。据《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载,琅琊人吕母的儿子吕育因小过失被县令所杀。吕家资产雄厚,吕母遂散尽家财广为结交青年。数年后家财耗尽,青年们想报答吕母。吕母坦言,结交各位只为给儿子报仇。众人深受其恩,相聚数千人攻破县城,由吕母手刃县令,以其人头祭拜儿子,后遁入海中。不成想,吕母起义犹如燎原之火,揭开了新朝覆灭的序幕。如果说张汤之母是文斗,吕母则显然是武斗,展现了汉代“以武犯禁”的侠义精神

吕母复仇的故事被画成了连环画

除张汤外,《汉书·酷吏传》还记载了一位酷吏的母亲:严延年的母亲来洛阳探访儿子,却撞上死囚问斩。她便拒绝进入严府。严延年脱帽磕头许久,严母才见他,并严加斥责,让你作郡守,不见仁政教化,反而借刑罚杀人立威,难道这是父母官的职责么?严延年连忙道歉,但严母心意已决,称不愿亲眼看到严延年也被处死,不如返乡为其准备墓地。一年后,严延年果因弹劾而被处斩。《汉书·隽疏于薛平彭传》也有一则类似的故事。隽不疑为官时,每次抄录囚徒名录归来,母亲都问他,你这次有没有平反罪犯,救活了几人?如果多有平反,母亲言谈饮食间便份外开心;若无平反,则生气甚至不吃饭。因此隽不疑为官,得到了“严而不残”的风评。

《新刊古列女傳》收录的张汤及隽不疑母亲事迹

严延年与隽不疑的下场一喜一悲,但两位母亲的动机却颇类似,只是希望儿子能以救人而非杀人为念。君子之于禽兽,尚且“见其生不愿见其死”,何况于人?但有些时候,人确实对同类更为残忍。我们不跟禽兽划分阵营、计较对错。可一旦对立场、理念、信仰不同的人,甚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此外,就法律而言,什么罪行可以豁免也很难界定。隽不疑的母亲虽然督促儿子多平反罪犯,但未必有那么多冤狱可以昭雪。我钦佩隽母的精神,但无意引申出罪犯都应该被宽恕之类的结论。

如果说那位小卒的母亲让我最为伤感、张汤的母亲让我最为敬佩,那严延年与隽不疑的母亲则让我最为亲切,因为她们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位医生,或许是出于医生“不问病人善恶,只以救人为念”的职业精神,常劝我不要太计较对错得失(从我文章不难发现,我尤其喜欢分析逻辑对错),多为他人考虑。这么说好像太过空泛,举一个去年的例子吧。

去年浙江高考那篇争议范文《生活在树上》一经公布,就有朋友请我评价。我读罢愤怒大于失望,因为全文佶屈聱牙故作高深,实则词不达意语感低劣。更让我愤怒的是居然有多位“专家”为此文站台,首当其冲的是浙江阅卷组组长陈建新,显得质疑者反而底气不足。我写了篇“《生活在树上》错在哪儿?上海作文状元点评浙江满分范文”,并在文末指出,作文并非不能用理论或学术语言,但要有的放矢。于是又写了一篇借布尔迪厄的场域(field)理论分析如今国内高考场域与商业出版场域的合流,进而回答阅卷组长何以水平如此不堪的文章。其实这篇后,还写了些进一步批评陈建新以及作文弊病的文字,给母亲看后,却遭到否决。她说我之前写得挺好,她也支持,但写得已经够多了。陈建新再有千般不是,也是五十来岁的老师,被这么指着鼻子骂,就算你骂得有道理,也太过了些。当时舆论已经转向,相信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挺诧异母亲能同情陈建新,毕竟我对“写文章”有种执念,因此陈建新这样指鹿为马比那些偷税几十亿的明星还让我愤慨。不过我还是把草稿压了下来,确实几周后陈建新便被撤职,其教辅书产业链遭到封杀。想来确实不必再加批判。

我常把草稿给母亲读,尤其是涉及论争的部分。她的性格较为豁达,不像我经常拘于表面或抽象层面的是非对错。前几周那篇《从翻译社会学看文理之争》,本来文末还有大段批评国内文科教育的论述,被她要求删了。原因很简单,我既不能代表国外,也不能因为在国外读了几年就对国内指点江山。我当时勉强照办,现在却越发觉得有理。不仅是体会到可能引来非议,也意识到三言两语给国内文科定性并不公允。最近时常感觉,一味强调逻辑推演,可能南辕北撤。错的不是理性,而是人的理性总受到经验、时空、历史背景所限,因而得到的结论有所偏颇。这时便需要那些看似老生常谈的价值当做缓冲,给自己和他人留有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些网友可能深恶痛绝的话也我母亲也常说,但我觉得其中是非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态度。如果这些话用来约束别人甚至为自己脱罪,那确实近乎蛮横无理;但如果加以内化、用来要求自我,反而可能更接近内心的和解与自由。

古人有个词很有趣,刀笔吏。它本无贬义,仅指代小吏以笔书写,以刀删削。到清末却引申出“一语足于救人,亦足于杀人”的意涵。文字不仅杀人,还可诛心。我希望自己的文字有锐利的思辨感,但这份锐利不应伤人、或带些温度。而赋予我这份温度的,正是我的母亲。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那些史书中的人物,以及更多未见于史书的人物,也曾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们与母亲的故事,我们固然无从得知,但不难想象期间的关切、规劝、甚至奋不顾身的奉献。因为从前的母亲如此,如今的母亲如此,后来的母亲亦如此。

在此谨祝每一位母亲节日快乐!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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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孟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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