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日下午1点14分，当卡舒吉走进伊斯坦布尔的沙特领事馆后，再也没有出来。

他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当天，他去拿离婚协议书，准备开始一段崭新的婚姻。

据土耳其情报机关的录音显示，卡舒吉被来自沙特的特工残忍杀害并肢解，整个过程不超过7分钟。

时至今日，这位《华盛顿邮报》撰稿人，阿拉伯世界最富盛名的政治评论家已离开我们一年有余，但西方媒体仍在讨论他。他的死，不仅是一场人道主义灾难，更是一道透视威权的缝隙。

那个牵引着卡舒吉却无法踏足的祖国，被极权的王储控制。它一方面拥抱西方的现代化，粉饰自己的包容和开放，另一方面又阻挠所有自下而上的改革，让整个国家变成了一台精密的监视器。

“现代”之国

沙特的现代化，要归功于其现任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以下简称“穆罕默德”）。

他曾是首都利雅得的管理者，将这座只有20万人口的沙漠之城变成了一座容纳500万人的大都会。如今在这里，你能看到David Guetta的DJ秀，场地里的年轻人把手机举过肩膀，随着镭射灯光尽情摇摆；你也能看到开着顶级跑车的女性，去看最新的方程式比赛。2年以前，这里的商店还不能播放音乐；而如今，这里也有了新鲜刺激的娱乐生活。

沙特的年轻人厌倦了比他们大几十岁的老古董来掌管这个国家。他们更欢迎一个喜爱热狗和健怡可乐，玩《使命召唤》长大的当权者。一位阿拉伯评论员在接受BBC采访时说道：“去问问16-25岁的年轻人。他们把他（穆罕默德）看作英雄。他们热爱他带来的社会文化层面的改变，以及对原教旨主义的削弱。”

沙特好像不再是铁板一块了。这片被宗教禁忌包裹的土地，开始向西方式的现代主义敞开大门。

但也许，很多人无法分辨，这到底是向文明世界靠拢的尝试，还是落入了消费主义布下的陷阱。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要引起足够的警惕了。如果消费主义大行其道，人们往往很容易满足于物质享受，而忽略掉一些更重要的社会议题。人们不再为社会不公呐喊，而只是呆在精致的笼子里等待当权者投喂自由，在“小我”的领地里感受单向度的幸福。就像《美丽新世界》里，所有人的幸福都是被掌权者定义的，没有挣扎，没有痛苦。这样的世界，想来是多么的苍白与恐怖。

外交公关

利雅得想让自己显得更开放，更现代，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外交公关策略，来巩固沙特和西方盟友的关系。

穆罕默德于2016年宣布了“梦想2030”计划（Vision 2030 plan），承诺放宽工作签证条件，提升女性就业率，并宣布出售沙特阿拉伯国家石油公司小部分股权，建立2万亿美元主权财富基金等等。

类似的外交公关手段还有：2019年派出了第一位女性驻美大使 Reema bint Bandar；发动对也门的空袭后，向联合国注资5亿美元用于也门的人道主义援助。

这些举措都意在改变外界对沙特的普遍印象：重度依赖石油、女性地位堪忧、漠视人权问题......而且，西方主流国家似乎对这些政策很买账。

去年卡舒吉事件发生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飞往阿根廷参加G20峰会，被所有领导人晾在一边，最终黯然离场；但在今年的大阪G20峰会上，王储赫然站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和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之间，特朗普还盛赞王储在改革沙特和打击恐怖主义方面的努力。

沙特外交公关的节节胜利让很多人权组织感到不安。包括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 ）、查禁目录（Index on Censorship）在内的19家组织发表联合声明，指出“贸易的回暖意味着卡舒吉的逝去失去了意义。而成百上千名活动家正下落不明、或被非法监禁、折磨、处决，他们的故事将不会引发规模相近的国际性关注。”

但基于沙特巨大的市场，以及可以掣肘伊朗的战略意义，西方各国也不便在人权议题上对沙特过分指责。

人权地狱

在沙特，任何自下而上的抗议都是危险的。沙特活动家Loujain al-Hathloul在监狱里度过了她的30岁生日，而她不过是呼吁女性可以开车，并终止压迫女性的男性监护系统（male guardianship system)。

在这个系统里，男性掌握绝对的话语权。在USA Today的一篇报道中，一对长期被父亲殴打和性虐待的沙特姐妹Dua和Dalal，逃到了土耳其。她们的父亲还强迫她们嫁给年纪更大的男人，但Dua是同性恋，在沙特可能会被判处死刑。

《卫报》在一篇评论指出，虽然沙特的女性现在可以申请护照，在家庭事务上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但在男性监护系统的框架之下，女性仍然需要男性亲属的许可才能结婚、离婚、从监狱释放或离开家暴收容所。这样的系统不是需要改革，而是应当被废除。

一位身在澳洲的沙特艺术家Ms Saffaa曾说道：“即便沙特的女性和男性有了同等地位，沙特的威权和独裁也会毫无边界地侵犯人权。”

有报道称被抓进监狱的女性活动家，遭受了鞭打、电击和性骚扰。但沙特官方从未承认这些非人道的行径。部分媒体甚至还称她们是“叛徒”。

在沙特，公共舆论空间仍在缩紧。表面上开明的穆罕默德，正在把他的国家变成真正的人权地狱。

2018年9月，沙特通过一项法案，规定任何扰乱公共秩序和道德的社交媒体言论，当事者都将被处以五年监禁和高达300万沙特里亚尔（约合572万人民币）的罚款。

据BBC报道，穆罕默德最亲近的顾问Saud al-Qahtani掌管着一个网络监控系统，可以监视世界各地的沙特人，甚至可以在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手机变为窃听器。Saud al-Qahtani在推特上有一百多万关注者，而他们可以随时变为政府的爪牙，在社交媒体上骚扰和攻击异见者，如同真实的《1984》。

再现代的设施，也无法掩盖前现代的人权状况；再精明的外交公关，也无法遮蔽极权的本质。

沙特像是《美丽新世界》和《1984》的集合体。在这里，“自由无法被要求为一项权利，人们只能心怀感激地接受当权者的布施。”

卡舒吉的未婚妻Hatice Cengiz仍在寻求答案，要求沙特政府给出官方解释。“去年，我一个人等待着卡舒吉。今年，整个世界都在等他。”

还有狱中的人权斗士、批判政策的学者、逃到别国的无数女孩......

他们，都是沙特抹不去的痕迹。

（本文信息参考BBC、The Guardian、USA Today、Al Jazee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