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彼端的石頭宮殿 72
拉薩是個海拔3650公尺的盆地,所謂盆地其實就代表,周遭都是山。
高原上的盆地,或許很難想像。但圍繞著拉薩市區的山並不是驚心動魄、白雪靄靄的世界屋脊,而是些蒼茫匍匐、綿延如波的老陸塊。拉薩人會在特殊時節往郊區移動,走上像是從帕邦卡到色拉寺的徒步山徑。這條在夏季八月最常被繞轉的朝聖路線,我在初冬十一月踏上。有些蕭瑟和寂寥,不過更多是獨享天地間一種絕對寧靜。
要前往帕邦卡得先坐車到軍區總醫院。下車後沿著左手邊的小路背對城市開始步行,經過一條小河後就會轉進拉薩郊區的娘熱鄉。這段路途沿著一條今年才修築好的公路向前,走上帕邦卡大約需要三、四十分鐘。兩側房舍有別於拉薩市區,是藏區鄉間牛糞塗牆、木柴做頂的傳統樣貌。
前往帕邦卡路邊的許多石頭畫有白梯,這在舉行天葬或水葬儀式的路邊通常可以看到(拉薩往甘丹寺路上有幾個水葬臺,附近大石上畫滿密密麻麻的白梯)。再往前走不久果然遇到一個天葬臺,修磨過的石平臺上擺放著一些石鎚(用來擊碎人骨混著糌粑粉)。
關於天葬我一直沒有探索太多,雖然知道這是許多旅客來到拉薩的獵奇目的之一。但當天遇到帕邦卡天葬台是意外的,就像有次我天未亮在大昭寺附近走晃,也意外遇見奇特的轉經人群。藏族朋友知道後頗為驚訝,因為那些是為了配合拉薩天葬儀式清早進行,由死者家屬背著屍體在日出前來到八廓繞行。
所以關於天葬我見著了前遇著了後,就是沒有看到人身臭皮囊被老天收走的片刻。而這裡除了石頭上的密集白梯,也看不出任何生死連結。雖然附近山巔仍能見到一兩隻秃鷲盤旋,但氣氛更像郊區鳥獸自在走動,而非神秘嚴肅的結界場域。
正午的陽光舒暖,整條路明亮如錦緞。緩上坡帶來氣喘吁吁,讓原本沒有高原反應的我開始有些喘不過氣。不過一步一呼吸,我嘗試讓雙腳在路上緩慢移動。這個節奏就好似用手耐心解開禮物緞帶,直到開始頭重腳輕、覺得自己輕飄飄時,終於抵達帕邦卡。
帕邦卡,意為石頭上的宮殿,是我在拉薩最喜歡寺廟之一。不確定是否因為它沒有其他寺廟的華麗雍容卻是笨拙質樸,或者因為地處郊區,整趟拜訪旅程我只遇到另一位藏族女孩。當記憶是獨享的,也就特別珍貴。
傳說是一千多年前藏王松贊干布所興建,此時眼前三層樓高、沒有地基直接築於大石上的堡壘當然不是原貌。因為歷史上隨著朗達瑪滅佛、吐番王朝的衰落,這座荒野中顯赫的建築早就頹圮破敗。十一世紀時雖有重建,並得到五世達賴的增建,不過在文化大革命中幾乎全毀,所以現存的寺廟,其實是近代修復的。
但它還是美,蹲踞在巨石上迎著風,俾倪著整個拉薩盆地。望向來時路,輕易可以看見瑪布日(瑪布:紅、日:山,即紅山),托起像玩具一樣的布達拉宮,遠遠在城市中心。繞到宮殿後方,有山徑可以爬往更高。
我想爬得更高,沿著山徑我再次一步一呼吸,數著節奏,卻沒有意識到自己逐漸意識迷茫。這個感受在尼泊爾前往安納普納基地營時也有發生過一次,那天已經徒步近六小時,也是人生第一次攀上海拔四千米。距離終點明明不遠,我卻好像走上一世紀。大腦最終能做的只剩策動雙腳規律前行,至於去哪裡做什麼,已經不在思維運轉中。
腳下一滑,我踢出塵土飛揚。瞬時我驚醒發現自己爬到半山腰,而此處世界是寂靜的,我好像連自己的喘氣聲都聽不見。定神後我發現稍遠,稍遠傳來些微帕邦卡的石頭、木樑、風馬旗劈啪作響,那純粹的有機合鳴像在提醒我已經錯過目的地。
回頭,下坡,我走回巨石的陰影下,坐著閉目休息。剛剛路上遇到的藏族女孩靠近我,「妳還好嗎」她說。「我沒事」,女孩聽我回答了沒有走開,選擇坐下在我身旁。再次閉上眼,我繼續聽見石頭、木樑、風馬旗,還有這次是兩個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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