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丨路线斗争视角下的俄乌战争与以哈冲突
路线斗争视角下的俄乌战争与以哈冲突
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
解释当今世界最大两场冲突的方式多种多样,我自己的简要表述是,乌克兰想加入西方,以色列想加入东阿拉伯(Arab East),而俄罗斯在伊朗帮助下试图阻止乌克兰,伊朗和哈马斯则试图阻止以色列。
那两条战线看上去或许大异其趣,实际上有很多共同点。它们反映了两大对立的国家和非国家行动者网络之间的一场大规模地缘政治斗争,事关谁的价值观和利益将主导我们的后后冷战世界:这是在1989年柏林墙倒塌、美国的主要冷战对手苏联集团的解体开创了相对稳定的“美利坚治世”/全球化时代之后。
是的,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地缘政治时刻。
中东的抵抗网络与包容网络
一方是抵抗网络(Resistance Network),致力于维护封闭、独裁的体制,在其中,过去会埋葬未来。另一方是包容网络(Inclusion Network),试图缔造更加开放、通达、多元的体制,在其中,未来会埋葬过去。谁将赢得这两大网络之间的斗争,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个后后冷战时代的主导特征。
令人心悸的是,这场冲突正在扩大范围。周日,我们见证了伊朗支持的抵抗网络民兵对约旦一处美军基地发动无人机袭击,造成3名美军士兵死亡,25人受伤。约旦是包容网络的一份子。(周日,即2024年1月28日。——译注)
(假如你想持续在国内得分的话,习近平主席领导下的中国,横跨这两个网络以及许多后来被称为全球南方的大片地区。他们的肉体,通常还有钱包,与抵抗者同在,但他们的头脑却和包容者一路。)
乌克兰正试图摆脱令人窒息的俄罗斯势力范围,加入欧盟。弗拉基米尔·普京则试图阻止,因为他明白,假如拥有大量工程人才、陆军和农业粮仓的斯拉夫乌克兰加入了那个欧洲网络,那么他那贪婪的斯拉夫独裁统治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孤立和非法化。不过,要击败普京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在他的网络盟友伊朗和朝鲜的武器帮助下,和来自渴望获得俄罗斯廉价石油的中国、白俄罗斯和许多全球南方国家的被动支持下。
以色列一度试图与沙特阿拉伯建立正常关系,这个国家是通往许多中东阿拉伯国家和南亚穆斯林国家的门户,以色列与那些国家仍然没有外交关系。但不只是以色列人希望看到以色列国家航空公司(El Al)的飞机和以色列技术人员降落在利雅得。在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领导下,沙特阿拉伯自己就渴望成为一个大型经济关系枢纽,将亚洲、非洲、欧洲、阿拉伯世界和以色列,连入一个以沙特阿拉伯为中心的网络。他的愿景是,缔造一种中东版的欧盟,由沙特阿拉伯在这个联盟中扮演锚定的角色,就像德国与真正的欧盟之间那样。
伊朗和哈马斯想阻止这一切,是出于共同和不同的原因。哈马斯和伊朗共同了解到,假如在以色列与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摩洛哥和巴林基于《亚伯拉罕协议》的关系之外,以色列强化了与正在推进新一轮现代化的沙特阿拉伯的纽带,该地区世俗化、多元化、市场化程度更高的网络与更封闭、反多元化、受政治伊斯兰鼓动的网络之间的均势,就可能明显不利于伊朗和哈马斯,同时孤立它们。
哈马斯也不希望见证,以色列与沙特阿拉伯实现了关系正常化,却没有就巴勒斯坦人自己的建国愿望向他们做任何让步。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认为,假如他能与伊斯兰教圣地所在的沙特阿拉伯建立外交关系,却不需要向巴勒斯坦人做出丝毫让步,那将是他职业生涯的最高成就,并证明所有批评他的人都错了。这一目标是不计后果的:内塔尼亚胡本应至少为巴勒斯坦人提供实现更大程度自治的某种路径,哪怕只为让沙特阿拉伯更容易在国内进行兜售:以色列眼下正为此付出代价。沙特阿拉伯表示,在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方面,其态度仍是开放的,但除非以色列现在就最终的两国方案给出坚定承诺。
所以,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乌克兰和加沙的战争无关紧要,孤立存在,或不关美国的事。
这些战争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事,而且目前我们显然无可逃避,因为我们已深深卷入了这两场冲突。关于美国作为包容网络的领头羊,最要紧的一点是牢记,我们眼下正按自己的方式打乌克兰战争,但我们是在按伊朗的方式打中东战争。
怎么会这样?
普京到底想要什么
在乌克兰-俄罗斯战争中,乌克兰的军队和人民首当其冲,正在承受冲突造成的全部冲击,并准备继续如此。他们要求美国及其盟国提供的,不过只是先进武器和财政援助。我们怎么能犹豫不决呢?因为有数百亿美元,而且没有一个美国士兵阵亡,乌克兰极大挫伤了普京的军队,大大降低了其对西方和基辅的危险。这是北约有史以来做成的最重大交易。
最近,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援引熟悉内情的消息人士,描述了提交给国会的一份解密美国情报评估。这份报告说,俄罗斯已损失入侵乌克兰之前所拥有的现役地面部队的87%,和三分之二的坦克。普京仍能用导弹对乌克兰施加重大伤害,但他占领乌克兰全境并以其作为跳板威胁包容网络(尤其是受北约保护的欧盟)的梦想,眼下已经破灭。谢谢你,基辅。
在达沃斯与北约领导人就乌克兰问题共进早餐时,加拿大副总理方慧兰(Chrystia Freeland)指出,我们西方理当感谢乌克兰人,而不是强迫他们乞求我们提供更多武器。
她还雄辩地阐发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普京想要的是彻底改造世界秩序”,这一秩序自二战和冷战之后不断演变,在其中,“国家间的竞争是关于谁可以更富有,谁可以帮助他们的人民最繁荣。……普京痛恨那个世界,因为他在那个世界失败了:他的体制在一个和平、全球、增进财富的范式中是一个失败者。所以他想要的是推动我们回到狗咬狗的状态,回到19世纪的列强竞争状态,因为他认为,哪怕不能赢,他也能在那种状态下更有效率。……我们不要认为这是一个乌克兰问题;这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
她完全正确。
令人着迷的1979
中东的这场斗争有不同而且令人着迷的源头: 1979年,那里的抵抗网络和包容网络在两个月内相继诞生。
中东的抵抗网络诞生于1979年2月1日,当日,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从巴黎飞抵德黑兰,结束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罢黜了伊朗国王,催生了伊朗伊斯兰共和国。这个共和国试图将其意识形态输出到整个穆斯林世界,同时谋求将美国赶出该地区,并摧毁以色列。
中东的包容网络诞生于同一年,当时美国安排埃及和以色列达成和约,首次促成阿拉伯-以色列合作。也是在1979年,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港口城市迪拜的统治者谢赫·拉希德 (Sheikh Rashid ibn Saeed Al Maktoum)建成了世界上最大港口之一杰贝阿里港(Jebel Ali Port),将迪拜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建成了一个全球枢纽,通过贸易、旅游、服务、航运、投资和世界级航空公司,这个枢纽会将东部阿拉伯与地球上几乎每一个角落联系在一起。
2015年,随着王储萨勒曼在那一年发迹(我最近在利雅得与他有会面) ,也因为他极度渴望将沙特阿拉伯改造为更大一号的巨大迪拜,并使其成为一个一体化程度大大提高的地区的文化、投资、会议、旅游和制造业中心,这一中东包容网络突飞猛进。
黎巴嫩裔阿联酋政治分析人士、天空新闻阿拉伯语频道(Sky News Arab)总经理纳迪姆·科泰奇(Nadim Koteich)帮助我洞见了这两个努力塑造中东的网络之间的对比。他解释说,抵抗网络由“伊朗、伊斯兰主义者和圣战分子”在一个他们称为“战场团结”的过程中精心谋划。他指出,这个网络“试图在民兵、反对派、宗教派别和宗派领袖之间假设桥梁”,组建一个反以色列、反美、反西方的轴心,可以同时从各个方向,向加沙、约旦河西岸和黎巴嫩边境的以色列,和红海、叙利亚、伊拉克和沙特阿拉伯的美国施压。
科泰奇说,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包容网络”,它专注于“编织”全球和区域市场(而非战线)、商务会议、新闻机构、精英、对冲基金、技术孵化器和重要贸易路线。他补充说,这一网络“超越了传统界限,形成了一个有可能重新定义实力结构并创造区域稳定新范例的经济和技术相互依存的网络”。
所以今天,当美国通过其代理人乌克兰,间接削弱俄罗斯的能力时,中东的情况截然不同。在那里,是伊朗通过德黑兰的代理人,即加沙的哈马斯、也门的胡塞武装、黎巴嫩和叙利亚的真主党以及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正安逸地袖手旁观,间接与以色列和美国开战,有时与沙特阿拉伯开战。
伊朗正在收获所有好处,而且事实上没有为其代理人的工作付出代价。在没有陷入一场它们都希望避免的热战的情形下,美国、以色列及它们心照不宣的阿拉伯盟友尚未展露向伊朗施压的意愿或方式。
遏制伊朗的最佳方式
我个人的观点是,遏制伊朗的最佳方式是增进其内部的压力,包容网络在那里拥有最多的盟友: 伊朗的年轻人以及他们加入该网络的热切期盼。我们怎么知道?因为许多渴望被纳入的伊朗年轻人自2022年9月以来就在公开反抗现政权,当时,因据称没有正确佩戴头巾,22岁的女子玛莎·阿米尼(Mahsa Amini)在德黑兰遭伊朗道德警察逮捕,后来死于拘押当中。
一个政权统治下,女性因没有充分遮盖自己而遭逮捕,之后又在被拘押期间身亡:这样一个政权并不稳固或受欢迎。此外,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伊朗人知道,他们的政权正在利用人们对巴勒斯坦事业的支持,充当伊朗帝国主义在整个地区的掩护。在整个中东地区,德黑兰间接控制了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和也门。所以,出人意料的是,自10月7日哈马斯袭击事件发生以来,我们不断见证伊朗有抗议者涌现,表达对以色列的支持,并反对德黑兰代价高昂的帝国主义冒险。是的,你没看错。
《伦敦犹太人纪事报》(London Jewish Chronicle)10月9日报道说:“在伊朗国家足球体育场举行的波斯波利斯 (Persepolis)和戈尔戈哈尔 (Gol Gohar)两只足球队之间的一场比赛中,伊斯兰革命卫队的特工试图在球场上挥舞巴勒斯坦国旗,以争取观众支持巴勒斯坦事业。”该报发布了来自X即前 Twitter的原始视频。“作为伊斯兰革命卫队的五支力量之一,巴斯基民兵组织(Basij)没有收获同情,而是迎来了看台上球迷高呼的口号: ‘巴勒斯坦国旗应该插进你们的屁股!’关于这一事件的视频在社交媒体上疯传。”其中包括这样的推文: “真正的伊朗人将永远支持以色列!这个伊斯兰共和国是一支占领军。”
去年10月,华盛顿的无党派智库史汀生中心(Stimson Center)发表了一篇有关伊朗反对哈马斯袭击的评论,作者为生活在伊朗的分析人士。文中附上了一位著名伊朗分析人士在 Instagram上发布的一段令人惊叹的视频,其中显示,有伊朗大学生“拒绝踩过美国和以色列的国旗,以示对巴勒斯坦人的支持,那些国旗经常被放置在伊朗一些大学的入口处”。与此同时,《经济学人》报道说,伊朗“一些咖啡馆里的服务员”“将六芒星别在了围裙上”。(六芒星,即stars of David,又称所罗门封印、大卫星、犹太星等,是犹太教和犹太文化的标志。——译注)
这种态度绝不普遍;其他有许多伊朗人肯定站在哈马斯一边,尤其是同情加沙地带的平民伤亡。尽管如此,总部设在伦敦的伊朗反对派频道伊朗国际(Iran International)仍指出:“‘没有加沙,没有黎巴嫩,我将为伊朗而死。’一直是伊朗许多抗议活动中反复出现的口号。”
抵抗网络的成员极为擅长拆除和破坏东西,但不像包容网络的成员,他们没有展示出,他们有能力建立任何人都想移民过去的政府或社会,更不用说效仿了。(要进入胡塞武装统治下的也门,签证排队时间不长。)我们没有足够强调这一点。
巨大危险,巨大机遇
出于所有这些原因,这是一个既存在巨大危险又存在巨大机遇的时刻,特别是对以色列而言。抵抗网络和包容网络之间的竞争,意味着该地区对接受一个犹太国家从未像现在这样更敌对或更殷切。
在内塔尼亚胡失败的领导下饱受精神创痛的以色列眼下看不到这一点,真是太糟糕了。假如有一天,以色列可能同意与改造后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展开一个长期进程,为两个民族建立两个国家,它就能够决定性地撬动抵抗网络和包容网络之间的平衡。
抵抗网络不会有任何理由为其大手大脚的战争和日积月累的武器辩护,那些战争和武器据称是要击败以色列和美国,但实际上是为控制自己的人民,确保它们自己掌权。与此同时,包容网络会发现它壮大自身、凝聚人心和赢得作战要容易得多。
如我所曾说的那样,今天有多得多的利害关系不在我们的视线之内。
(作者是美国国际事务专栏作家。本文原题“A Titanic Geopolitical Struggle Is Underway”,见于2024年1月26日《纽约时报》印刷版,并据最新动态有更新。超链接为原文所有,正文中的黑体字在原文中是斜体。译者听桥,对源自机器的译文有校阅,为原文加上小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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