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余生──黎紫書微型小說自選集》張貴興推薦序——七十一顆糖漬無花果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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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書的微型小說,沒有花枝招展,但葉茂果豐,要撥去密織的葉,才看到碩果。要剝開果皮,才嘗到「甜蜜與芬芳」。《余生》去檳城前看了幾篇,回來陸續看完。《余生》共四輯,七十一個故事。這是一棵無花果樹,從地上拔起一根主幹,長出四根分枝,形成兩眼看不盡的傘形樹冠,結了七十一顆碩果。故事排山倒海而來,沒法一口氣看完,每一個故事都讓人沉吟,離開桌前神遊一下,對著窗口透一口氣。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張貴興

二○二三年七月一夥人從西馬檳城車過吉隆坡歇腳怡保,有人說:「要找紫書嗎?」

時間緊迫,沒有碰面,匆匆離去。怡保(Ipoh),箭毒樹。怡保火車站廣場前有一棵巨型箭毒樹,多年前被強風連根拔起。雨林最常見的就是箭毒樹和無花果樹。車過怡保,想起紫書小說中的〈無花〉,再婚多年的母親對剛離婚的女兒說:「無花果也開花,都在果實裡。」

紫書的微型小說,沒有花枝招展,但葉茂果豐,要撥去密織的葉,才看到碩果。要剝開果皮,才嘗到「甜蜜與芬芳」。

《余生》去檳城前看了幾篇,回來陸續看完。《余生》共四輯,七十一個故事。這是一棵無花果樹,從地上拔起一根主幹,長出四根分枝,形成兩眼看不盡的傘形樹冠,結了七十一顆碩果。故事排山倒海而來,沒法一口氣看完,每一個故事都讓人沉吟,離開桌前神遊一下,對著窗口透一口氣。雖然生長在同一棵樹,四個分枝結出的果實都有不一樣的滋味。第四輯是情愛信箋,第三輯是生死軌跡,第二輯是迷霧花園,第一輯是寂寞喧鬧的星夜。想起多年前在砂拉越一座豪宅門外看見一棵嫁接的九重葛,四個分枝居然長出紅、紫、白、黃,四種色澤的花朵。

《余生》每一個故事都可以繼續發展,長出更多奇翠的分枝和碩果。

一個在人生路途掉隊、落後、越軌,或因為疲乏而不願意前進的旅者,總會被她的小說拉回原路,疾走或漫遊,走向盡頭,銘雕自己的墓碣文。她的小說讓往事煙埃不會殞散,失去的喜怒哀樂讓人夢魘,記憶像壓乾的楓葉由淺絳而深紅。譬如〈遺失〉、〈童年的最後一天〉、〈同居者〉。祭了壞人五臟廟的導盲犬,被蘸血熬藥的黑狗,窩在天花板上被寂寞女孩誤為神祕伴侶的鄰居狗。譬如〈寵物〉,被女人像寵物貓撫養而圓潤的男子。印象中的狗頭和貓臉好戰而血脈賁張,是咬我的臀部和弟弟大腿的狗,是讓我和弟弟用彈弓追擊的狗,是染了吹矢箭毒液而奄奄一息的狗,是被父親烹煮的家犬,是撕裂老鼠的餓貓,是咬斷伸出籠眼的鳥脖子的饞貓,是馬來巫師化身的妖貓。

譬如〈死了一個理髮師〉後,讓女孩驚覺不再有人品嘗她像醇酒從毛囊孔溢出的美髮。譬如〈蒼老〉,出軌的丈夫讓妻子一夜白了髮。譬如〈舊愛〉像牙患,欲拔之而後快(這讓我想起《公民凱恩》[Citizen Kane]女主角因為牙疼和男主角邂逅那神經質而虛幻的場景)。印象中的髮,是祖母卸下包頭巾後像夏日白雲一樣飽滿的銀髮,我原以為包頭巾下是沒有水泉的沙漠。印象中的牙,是伊班戰士砍下鬼子頭顱後撬走的金牙,是刨食樹薯的野豬獠牙,是被盜獵者覬覦的婆羅洲侏儒象牙。

她的小說像高空巨無霸客機搏擊寂寥的引擎聲,抬頭看時,機身已遠去,渺小,縮成微型,但凝重和堅定。譬如〈只應天上有〉,音樂響起,麥克風遞給慣唱此調的老同學時,驚覺他已不在人間。

她雕塑檯上寧靜、檯下狂熱的愛、恨、疑、嫉,像微型牙雕,波瀾或斑斕,隱藏無數情愛的新隙或舊嫌。小三是〈事後菸〉,相戀八年的情人可以像隨手扔掉的〈拖鞋〉,出軌的丈夫有一個和情婦心心相印的〈鑰匙扣〉,赴死前緊握情婦生日禮物的〈青花與竹刻〉,不知〈不覺〉點了舊愛的美食。如格雷安‧葛林在《戀情的終結》(The End of the Affair)所言,「通過一個平凡而簡單的細節傳遞熱戀的感受」:

情人點了牛排和洋蔥,他的女友吃洋蔥時猶豫了一下,因為她丈夫不喜歡洋蔥的味道。情人感到傷心和氣惱,因為他意識到女友猶豫的原因,想到女友回家後那不可避免的擁抱。

一片洋蔥,讓情愛的舌尖和味蕾飽嘗愛、恨、疑、嫉。情愛沒有〈勝利者〉,沒有〈圓滿〉,只有〈鏡花〉水月,無止無盡的〈耗〉、〈送別〉。

這一棵長了四個分枝、結了七十一顆碩果的無花果樹,從生寫到死,從搖籃走到墓碑。譬如〈人寰〉,處理老人屍體和清潔初生嬰兒,過程相似和重複。小說家不是掰弄人類〈命運〉的上帝,但小說家永遠存在,讀懂人世間沒有訴諸文字的〈唇語〉。譬如〈我在〉:

那可是一張歷史性的圖片呢,中學課本裡有印著它,報紙和電視上偶爾也會出現。爸說那時爺爺抱著稚齡的他擠在背後的人群裡,就在這鏡頭的視野以外,兩公分之遙。

那被裁掉的一角,不是被篩剪的枝葉,而是置身事外但宏觀洞察的小說家自己。像日本電影《淺田家!》,海嘯中失去父親的女孩莉子想擁有一張全家福,但找遍父親生前為家人拍攝的照片,始終不見父親身影,於是請攝影家淺田幫她完成心願。莉子父親已逝,怎麼拍全家福?父親總不會出現在相片裡,因為他就是拿著相機的人,他就是掌鏡者。父親生前為家人拍攝的照片,每一張都是全家福。不存在的、看不見的父親是永遠存在的。

小說家就是掌鏡者,在鏡頭外,在偉人身邊,在歷史場景中,在被裁掉的那一角。〈我在〉,故我寫。小說家可以被裁掉,但真實攻防永遠呈現在小說家虛構的圍城中。

七十一個好看的故事,七十一顆無價的糖漬無花果。買一本慢慢品嘗,那是一個小說驍將、一個經驗老到的果農,用陽光、雨水、泥土、青春和歲月守護的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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