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看人的書

我每天要見很多人。真的是很多很多人，各種膚色、各種年齡、各種穿著、各種表情、各種包包、各種鞋子⋯⋯

總之，很多很多人。

我快樂嗎？也許。我愛看人。人們不也喜歡說自己“I love people-watching”嗎？可惜他們變不成書、變不成馬路牌子，否則不知道要怎樣的高興！但另外一本書——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前心貼後背地一起呆了一年多。他告訴我：不，他們只會厭煩到不願意睜開眼睛。

我想也許他說得有道理。他是一本哲學書，裡面裝了很多我聽上去很有道理但又說不上來為何有道理的事情。他不愛說話，也很少解釋給我聽。

我的另外一個好朋友，他是一本詩集。大概因為這個原因，他總是習慣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我是不多的幾本肯跟他玩的書之一了。他總是跟我說：人們的一切，你知道嗎？生老病死，人經歷和感受的一切，都在我身體裡。所以我從來不看這些書店裡的人，他們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呢？

但如果我問他：那你能講幾個人的故事給我聽嗎？他會冷冷地看我一眼：講故事？那是給沒文化的人解悶的，你應該去思考比故事要高得多的人生命的本質、內心的狂喜和痛苦⋯⋯那些比故事可有趣多了。

幾次沒有結果的談話之後，我默默離開了，繼續我好奇的觀察。

有一個朋友——漫畫書，常常抱怨人們翻他們翻得太厲害，而且總是只舉著他的脊梁骨，有時還不由分說地把他左半個身體卷到右邊，疼得他呲牙咧嘴。

色情書——他跟我也很短暫地同住過一層，冷嘲著說：你試試我的生活看看？我每天不得不直視無數雙混濁的眼睛，裡面是比全世界的海洋加起來都還要多的慾望。它們到處流著，肆意地打濕我，留下醜陋的黃色印記，有些人們看得到，有些人們看不到。這樣一天天一年年，我再也白不回去了，那些已經幾乎變成黑色的印記，像一道道車轍從我身上壓過。

我一定上輩子做錯了什麼。色情書難過地抿著嘴。我恨人類。

這就是我經常一起玩的幾個朋友。

至於高級烹飪書、高級畫冊、奢侈品書刊，他們在另外一個小屋裡，跟我們一點兒都不熟。我們不屬於一個階層，也永遠玩不到一起去。

他們那邊每天都歡聲笑語的。也難怪，他們的恩主把他們接走，會供菩薩一樣地供在條件好過書店一百倍的自家書房裡，他們管那也叫library。從此十年八載，至少到主人搬家前，他們都可以日日清閒、萬事無憂。有什麼辦法呢，相貌在任何時代都是最重要的呀。何況書店的老闆總是偏心地把最幸福的光線柔和地打在他們身上。

我的童書朋友們則常常抱怨吵，昏天黑地地吵，一直吵到書店關門。週末尤其是，吵得簡直直不起腰。好在無論如何，他們在書店裡還是享受到了最寬敞最漂亮的書櫃，還有一片相對空曠的兒童樂園。所以也只能先忍忍了。

不過人們其實也一樣，我的童書朋友常常跟我感慨，看上去都光鮮亮麗，但這世界上哪有什麼理想的生活。小孩子的笑聲和吵聲旁邊，坐滿了大人的憂傷。所以我們看上去是給小朋友看的，其實更想安慰的是他們身邊的大人。

這時，突然有一隻手把我抽出來了，喲喲！夾到我一根頭髮，痛死我了！

是的，我是一個筆記本，很漂亮的紙和封面，但沒有字。我的鄰居高矮胖瘦，倒全都是書。我們搬在一起很久了。反正我也很喜歡待在書店裡，很喜歡我的這些書朋友。他們怎麼想？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很佩服他們滿腹文章，雖然他們的衣服沒我漂亮，材質沒我講究，臉蛋也沒我年輕乾淨。

但人們的想法有點不同。人們都非常喜歡我，大大超過所有寫了字的書。他們買下來，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詳細信息，每一頁都小心翼翼地撫摸一次，寫上頁碼。說實話，我實在沒什麼可不滿足的了。

唯一的問題是，當我的主人寫下他的名字，開始使用我記錄自己的事情時，我就不再能繼續看人，繼續待在書店，繼續給大家講故事啦。所以這個故事，只好到此為止。

附記：這篇小故事裡，包含了好幾個我在美國逛過的獨立書店，但又不只是其中任何一個。如果非要說一個，第一個跳入我腦海的是位於紐約SOHO的一家獨立書店：McNALLY JACKSON BOOKS. 地址是：52 Prince St, New York, NY 10012。那家店裡有一台專門給自印小書準備的“Espresso Book Machine”，我希望疫情結束後，能夠將這個小故事親手送進這台小機器，作為疫情期間我與紐約短暫別離的紀念。這場疫情，已經將很多可愛的書店都雨打風吹去，但願我們喜歡的每一家店，都能夠安好地生存下去。如果萬一不能，至少還有這些我們寫在紙上的記憶。書店的生命和我們一樣，come and go, 但人對書的愛與眷戀將永遠留存。

一些我在網上搜羅來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