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七)

如空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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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向著錯誤的東西祈禱,錯誤等不潔之物在他心裡也是不存在的。至於是狐還是狸,如果沒有別的選擇,就不必在意通過什麼,因為總會有辦法聯繫到天上的。

關於萬米高空的戰鬥與離地百米的低空戰鬥之間的差異——這不是講飛機。我們每個人在一天之中肯定有一次表面平靜的戰鬥。和妻子,和朋友,和親戚,和相識,和不相識的人,此外和在一瞬間擦肩而過的人。還有和自己。戰術是先調好角度,進行瞄准,但瞄准器很糟糕。角度調對就很高興,從這兒才有了感情。


我想起某天,一個晴朗的冬日,在澀谷帝都線月台的人群中等電動列車,這時響起了空襲警報。不久,一台B29從頭上出現。高射炮轟響。一發彈在掠過機翼的高度爆炸。這時,旁邊的陌生青年感嘆了一聲:「高度挺好。」

就這麼一句話,但這句話具有一種與晴空相協調的奇妙美感。無關敵愾心,無關戰鬥心,是純粹的觀賞精神,在不覺間與炸彈同時綻放。我想這個席捲世界的戰爭已不是戰爭了。它只是批評精神在高空中無情演出的死鬥。它和地面的人群沒了心的聯繫。但不知是今天還是明天,毫無徵兆地,觀眾會突然一個接一個倒地而死。確實戰爭就會死人的,但戰爭之中核,應該是敵愾心。這場漫長的戰爭中,究竟有誰對所謂敵人抱有敵愾心呢?僅就本次戰爭而言,無視其中核,在其他事情上無論怎樣耍筆桿子都是沒用的。

愛國心誰都有,敵愾心誰都沒有的漫長戰爭。在非得將自己身體裝進兩者之一否則不能生存時,人們必是對著某些東西抱著希望的。至於對著什麼,則是人不知、自己也不知的秘密。但人們不是為了自身安全而這樣。即使是向著錯誤的東西祈禱,錯誤等不潔之物在他心裡也是不存在的。至於是狐還是狸,如果沒有別的選擇,就不必在意通過什麼,因為總會有辦法聯繫到天上的。不可能什麼也沒有。

估計以後駐軍不管要做什麼、怎樣做,日本人都會順從吧。沒有眷念、心情平靜地等著什麼到來。接下來是懲罰也好什麼也好,為著還沒見過的事物而激動,甚至忘了自己的命運。究竟把這個強大日本打敗的是何方神聖?這絕不叫無恥、喪氣,也不是道義掃地。但戰爭時一錯再錯,戰後又重復過失,某種東西在沈重的歷史中是一貫的,這又是事實。我不知道是什麼,僅就每個人從胸中透出來光明勁兒,倒是戰敗後知道的一個出乎意料的、令人驚愕的結果。但在事後想到一切都是錯誤,人很難從這痛苦中逃脫出來。

 

今年冬天,我聽著冰雨打在防空壕堆積枯葉上沙沙的聲音,想著最後再讀一遍杜甫,就帶了進來。而現在戰爭停止了。我在這裡看到了一個白痴。


這個白痴是參右衛門的老二。支撐起這個貧困農家生活,保證每天還能吃得上飯的,是這個二十三歲的白痴。他名字叫天作,每天一大早去半里外車站旁的白土工場,拿一百日元的工資。正是有了他,參右衛門才能懶下去。天作身體跟父親一樣,是個彪形大漢。他話少,溫從,又是少有的孝順,勤快,性格安靜,沒有什麼不愉快。他大概也不會害人,沒誰比他更接近神了。他做事也是出三個人的力氣,在山裡挖白土。這個土是用作武田制藥的胃藥原材料的。打仗時天作像現在這樣幹活,他挖的白土究竟進了多少人的胃里?那個解酒的合成硅酸鋁就是這個白土。天作是白痴,所以不懂戰爭。他領的工資一分不剩給參右衛門買酒,只要煙盒里給他裝上四五支煙,他就笑逐顏開。偶爾放假,他就在院子里拔草、割草、搞衛生,牽著小牛和山羊玩,能比什麼都高興。十二歲的弟弟要做了什麼壞事,就推給天作,自己裝作不知道。於是天作被參右衛門罵一頓。

我五點鐘起床,有時同在白石工場幹活的鄰居少年在籬笆外喊:「天作!」天作就會很精神地回一聲「噢」,好比他一天一次的發聲,穿過早上的霧氣傳過來。看到天作沒有一點不滿的、幸福而又穩重的眼睛,於我也是種快樂。這是在地上匍匐的人中最無怨恨的生活。此外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多少抱著對人的怨恨而活,上空上演著無關自己的精密的死鬥,而下方的這裡,是無關戰爭的和平白痴挖胃藥的畫面。

在飛騨地方,一個白痴降生,就是神靈降生,會受到尊崇。是得有這麼一個地方。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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