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片人

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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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後面又來了一陣涼風。Louis下意識地去摸。

那是很多年以前,到處流行一種新冠病毒,攻擊肺部的,全球死了好多人。中國是病毒起源地,但反而死的人沒有其他國家多,因為全國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像水桶一樣封得嚴嚴實實。每一個中國人,只要還想踏出家門,就必須拿到一個叫做綠碼的東西。只有拿到綠碼才能坐上地鐵,進入寫字樓和商場,在飯館和咖啡店吃喝,才能看醫生,才能買菜,才能走出小區。如果是黃碼,就只能像一隻貓那樣蜷在家裡,乖乖地等它變綠。如果是紅碼,那麼對不起,你要被請上120急救車,嗚啊嗚啊地送去急診、送進方艙。所以一段時間,綠碼被做成各種吉祥物,人們每天拜他,祈求出入平安順遂,像過去拜觀音、拜媽祖一樣。

Louis那時人在美國。本來兩年前的春天打算回國,結果突然來了疫情封控,飛機沒了,隔離卻常在常新。這一等就是五年多沒有回家。好容易熬到第六年,總算搞到一張轉機的機票回去了一趟。落地就被包起來送到一條特別通道,大廳極為寬廣卻空空如也,呼吸都能聽到自己的回聲。大廳的盡頭,是一排清一色白大褂防護鏡的檢測員,就是傳說中的“大白”。乍一看上去,人像是來到了外太空。

不過Louis並沒有慌。他知道所有的流程,為了回國,看了一百來篇攻略,已經把過程中能夠遇到的坑一一分析過了。唯一沒法預測的,是被大白捅鼻孔到底會疼到一個什麼程度。他聽很多回國的海外朋友說,因為中國對外來入境者特別嚴格,捅鼻孔的位置非常深,要到鼻孔連接大腦處,所以很多人當場被捅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男生被捅得哇哇哭起來的都大有人在。

非常疼,非常難受,Louis也流了一把眼淚,但挺過去了。接下來十四天,只需要住在隔離賓館裡,每天忍受一次這樣的折磨,也許就能獲得自由了。

和黑壓壓的人群一起被押出了機場,稀裏糊塗排著隊上了一輛大巴。就這樣Louis開始了自己14天的隔離生活。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隔離的倒數第三天。他看到網上的消息說,中國政府剛剛推出了一個新的規定,要求給每一位中國公民體內植入晶片,代替手機上的綠碼,同時在全國各地推出一種國內研發的晶片讀取器。以後想知道誰是黃碼誰是綠碼,只要進門一過晶片讀取器,立刻就會知道,而且這個人的身分證、旅行史也都一目了然。如果不是綠碼,系統會自動報警,人就會被帶往隔離區。這樣一來,節省了大量查驗綠碼的時間,也節省了大量人手。

Louis心裡咯噔一下,該不是真的吧。

走廊裡的喇叭幾乎是立刻響起來了。是來通知大家植入晶片的,今天必須完成。

就是這樣,還沒來得及多想,Louis正式成為了晶片人。

過程非常簡單,沒有任何疼痛,甚至沒有任何感覺。Louis想起八年前領養自己狗時的樣子。辦完手續後,工作人員將一個含有Louis個人信息的晶片打入了狗狗脖子裡,笑著說,這樣就不怕走丟啦。當時他就覺得有些恐怖。狗狗會疼嗎?他問過工作人員。不會,它不會有感覺的,放心。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就是說,沒有看見那塊所謂的晶片,他只是看到工作人員拿了一個注射器,然後告訴他說:裝好了。他不知道那塊晶片放在了哪裡,它會不會隨著血流流到其他部位,它會不會對狗狗的身體有任何影響,甚至,甚至讓狗狗喪命?但這些他沒問,所有人看上去都沒有疑問,大家都暖洋洋地笑著,用高8個key的音調逗弄幸運的小狗子們。一切看上去再正常不過了,他不好意思開口。

今天,這件事居然又發生了。而且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他摸摸剛剛被注射晶片的後脖頸,內心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似乎突然感覺不到現在的存在,時間像摔了一跤,直接摔出了自己的視野。他不再能看到自己在時間的哪一個位置,不知道剛才是八年前的回憶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他在鏡子前竭力扭過身去,想找到一點新鮮的疤痕。沒有,乾乾淨淨,像一張新的回收紙那樣。

但他知道一切還是發生了。因為現在每次去做核酸,只要一進門,就能聽到清脆的嗶嗶聲。大白也不再問他話,不再要他手機,像機器人一樣給他做完核酸。他起身走出檢測室,嗶嗶,身上又響了一聲。最後一聲響在了他走進自己房間的時候。現在他進來了,回到房間,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這一點,只要他們想。

他坐在空空落落的房間裡。角落裡是他打開的箱子。給父母親友的禮品還在箱子裡留著,衣服已經拿出來穿了。除了自己的杯子、電腦、手機、充電線,還有賓館發的隔離指南,房間裡什麼都沒有。牆四白落地,一幅裝飾畫都沒有,畢竟只是一個郊區的“三星”旅館。

他看到對面的牆上有一小片污跡。好像是字?也許是前面一個隔離的人留下來的?在這裡每天都要進行大面積的消殺,沒有一個牆角、一寸地板能夠倖免於刺鼻的藥水。前面人的痕跡還能留下來,實在是一個奇蹟。他努力勸自己起身,爬過去看看。不。並不是。只是一小片污跡,大概是漆或者油污,時間很久了,已經有些淡了。如果不是自己這麼無聊,也很難看得到。

他腦子裡反覆想著在美國的好朋友S跟他說過的一句話:你知道嗎?很多人都覺得,疫情期間就因為回了一趟國,覺得自己都“不乾淨”了。我一直很怕回國,除了太貴太麻煩,我覺得我真正怕的好像是這個。他當時還笑了,說,有沒有這麼誇張,人都“不乾淨”了,你又沒幹甚麼。S說,就因為什麼也沒幹,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有什麼東西變了,自己周圍,從電腦到空氣,都有不安全的東西在浮動。

現在他徹底明白了這種感覺。他以為他一定不會這樣,因為他精神上一向很固執,很難被人影響,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但原來真的很難。

一切都這麼髒。他看著那面白牆。每一面牆都這麼髒,旅館這麼髒,電腦這麼髒,手機這麼髒,網絡這麼髒,自己這麼髒,走廊的喇叭這麼髒,脖子後面的響聲這麼髒。在美國踏上飛機的時候,還是意氣風發,帶著戰鬥的心情。如今人突然疲軟了。每一分鐘他都覺得有些東西在看著他,從手機屏幕上,從牆上,從窗戶外面,從喇叭聲音裡,從別人眼睛裡,雖然那上面還罩著厚厚的防護鏡。

他感到空前的疲憊。那種疲憊直到多年以後的今天都沒有好。

所有的中國人跟他一樣,在一個月之內都被植入了晶片。即使海外的中國人也不例外,只要你回過國,就不可能被漏過。於是,中國人走到任何商場都會引發防盜系統警報,通過任何機場地鐵的安檢系統也都會發出警告,以至於國際機場的安檢都為中國人建立專門通道,人工搜檢。不到一年,中國人在世界上贏得了一個新的稱呼,叫作“嗶嗶人”。

剛開始大家覺得很尷尬。但不到一個月,就有幾家國際奢侈品品牌和商場率先倡導,給中國的顧客特別待遇,建立特別通道,改變商場的報警鈴聲,好跟中國顧客身上的嗶嗶聲區分開來。結果真是奇怪,中國人不但不再為嗶嗶聲不好意思,而且掀起了一股customize自己鈴聲的熱潮。無數的中國人都把自己晶片的嗶嗶聲換成了這種為中國人特別打造的購物鈴聲,以至於這個鈴聲的創作者成為了Spotify的榜首音樂家。

總之,日子久了,中國人自己也高興地接受了這個稱號,甚至還有點驕傲被稱為嗶嗶人。和番茄炒蛋的國旗配色一樣,嗶嗶成為了中國人新的民族認同。

他生命裡的二十年就這樣嗶嗶地過去了。其實他是有機會摘除晶片的。美國的chinatown就有這樣的地方,可以提供去除晶片的服務。但他還是選擇留下了。因為他還要回國看望年邁的父母。只要還要踏入中國國土,就不能沒有晶片。

所以這些年Louis極少去商場,也很少坐飛機。以前最愛到處旅遊的他,也很少再出門了,尤其是要坐飛機的旅程。他變得越來越喜歡在家裡待著,環境越是熟悉,他越覺得心安一點。只要是去一個新的地方,他就緊張得覺都睡不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嗶嗶聲就會突然響起來,自己像一個沒人關的鬧鐘,在屋子中間可笑地叫著、叫著……而且即便嗶嗶聲最終都沒有響起,他也覺得周圍每一寸空氣裡都可能有某種東西,在不出聲地讀解自己的晶片,或是一雙狹長而鬼祟的眼睛,跟著自己的晶片默默移動……

三年前,父母親在一個月內相繼去世了。這本來是一件讓Louis傷心欲絕的事情,也是他這麼多年旅居海外最怕發生的事情。但等回家處理完父母的後事,他卻突然從心底感到了一絲輕鬆。他終於不用“必須回國”了。這就意味著,他終於可以取出那個晶片,堂堂正正做一個人了。

這也的確是他抱著父母骨灰回到美國以後做的第一件事情。

手術很成功。Chinatown的醫生手法非常嫻熟,幾乎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完成了整個過程。二十年的痛苦,消失只用了十分鐘。睜眼躺在病床上,看著雪白的天花板,這種不真實的感覺比二十年前更加強烈。就這樣,都沒有了嗎?

都會習慣的。他安慰自己。傷口很小,脖子很快恢復了。二十年來,自己一直生活在嗶嗶嗶嗶的噪音裡。如果不在噪音裡,就在對這種噪音的恐慌裡。現在一切都安靜了。這種安靜,他本來以為自己會非常熟悉。因為他種晶片前住在新英格蘭的鄉村,那裏的寧靜是他最為心儀的。

然而並沒有。這種安靜讓他極其不安。怎麼說呢?就像擔心自己是不是突然聾了一樣。他老覺得,本來不該這麼安靜的。怎麼可能安靜到這種程度呢?難道是耳朵出問題了?晶片的確被取走了,還是沒電了?分明是做了手術的,但又分明感到它還在。否則脖子上的突起到底是什麼?一到陰雨天,那個地方始終有些癢、有些疼,又是什麼?也許取走的根本不是晶片,而是自己的心。他的身體,現在他一點都不能相信。

他試了不少次,如今走進商場或者地鐵,他再也聽不到自己身上的嗶嗶聲了。他常常忍不住回去再走一次。沒有,還是沒有。這時旁邊響起別人的嗶嗶聲,他忍不住會站在那裡看他們經過。那是一個很久沒聽過的聲音。以前爸爸、媽媽和自己出門上公園、去超市、進飯館的時候,每次都嗶嗶、嗶嗶、嗶嗶響過三聲。

他們畢竟是有歸屬的。而自己呢,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了。中國是不會再回去了,在美國呆著,不論自己怎麼想,不論身體叫不叫,在別人眼裡永遠是個嗶嗶人。不止一個場合了,不管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會好奇地問他:你是中國人嗎?為什麼你沒有嗶嗶聲呢?他一開始還耐心地回答,後來實在有些煩了。不論對方表現得多麼禮貌,他心裡知道,他們眼裡他就是個怪人。一個別人不知道該把你放進哪個籃子的怪人。在社交場合裡,這實在是一件讓人不愉快的事情。他開始有意識地迴避人群,而不是像他之前想像的那樣,能夠堂堂正正、重新融入到人群中去。

有一晚,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回到了中國,見到了很多朋友。大家都有晶片,而且更新迭代好多代了。現在的晶片還能發出夜光,晚上可以當作路燈,還有太陽能充電的功能,但睡覺必須把它蓋上。它同時也是一台電腦,可以讓大家隨時調用。人們見面不用自我介紹,也不用再貼sticker,直接讀取晶片就可以了,不會再有人叫錯名字。看上去,所有人認識所有人。

他參加一位朋友的葬禮。火葬告別式前,大家都紛紛亮起了自己的晶片燈,發出各種各樣的個性化鈴聲,作為對朋友的送別。而朋友的晶片也正式被取出——這已經是葬禮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一個完美的人生句號。

只有自己,沒有燈,沒有鈴聲,死去以後,連參加最後一個儀式都失去了資格。還會有人當他是人嗎?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人群中一隻慌張的老鼠。他沒有亮光,沒有聲音,隨時可能死在人沈重的皮鞋下。

那個惡夢就是在一個巨大的鞋影籠罩了他視野的時候驚醒的。

漸漸的,他越來越少出門,越來越少人跟他來往。

後來一個好心的朋友見他大門不出,身體越來越差,關心地問問他怎麼了。知道原因之後,她告訴他說,你不如去買個仿製的吧,也能用,沒什麼大區別,只是每天要記得帶上麻煩一點。原來這是近幾年Chinatown流行一時的產品,就是為了給這些取了晶片的人一片後悔藥。買一個小小的,也不用打到身體裡,可以放在包裡或者褲兜裡,也能感應金屬,發出悅耳的嗶嗶聲,簡直一模一樣。

也許很多人身上的嗶嗶聲也是這麼來的,只是我以為他們還有晶片罷了。他褲兜裡塞著仿製晶片,看著紅綠燈下來來往往的人,忍不住這樣想。

真應該感謝這個發明。他在日記裡這麼寫道。在家裏可以關掉享受安靜,出門可以帶上,沒人會再注意到我的奇怪,也不會不愛搭理我。我可以高高興興地去超市買東西,付完賬,在嗶嗶聲裡揚長而去。還可以趁著老得動不了之前,到處走走,到處看看,好好享受剩下的時光。

唯一的麻煩是他的脖子。每次刮風下雨,那裏總是特別的涼。睡覺都常常把他驚醒,彷彿一片極薄的刀鋒,剛剛掠過了他的脖頸。所以他總是系著圍巾,雖然人人都知道,但對他來說,那是一個他要帶入墳墓的秘密。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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