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文科學生的艱難
關於文科學生的艱難,有些事我一直想談。
最近台大學生連續輕生,心裡的感覺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傷痛好像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揮不去,心裡卡了大石頭。
我接下來要談的這事,並不與最近的事件直接相關,那是一直在我心頭打轉的事。我不確定是不是被這些消息觸動,才決心下來寫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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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四年,與多數文科學生一樣,一直在面對與回應「未來要幹嘛」這個問題。很奇怪,這社會對文科生(或套用到其他被視為「無用」的科系)未來的指點與關心並不成正比。
像過年時才出現的長輩,每當有人跳出來問「你以後要做什麼」,我都能明確的感覺到,這些看似出自於關心的問題,只來自於一種廉價的好奇——得不到答案無所謂。或是,他只想來證實一件事:讀文科,不要餓死就不錯了。
說餓死好像有點言重了,想要卑微的活下去似也不艱難,我過去一直這樣想。但,那時我並不明白。
如今看來,更殘酷的問題是,讀了這些科系,並沒有辦法用一種理想的、有尊嚴的方式活著。
而我最不願再聽見的,是那些哀嘆著「怎麼不想辦法好好活下去」的聲音,活著沒有那麼難,也沒那麼簡單。要選擇結束生命,並不需要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只要一天,生命中有那麼個一天,你再也沒有力氣去想明天,只要一天。
而社會還在大聲嚷嚷著:自殺不能解決問題。
人們用放肆的輕賤目光,要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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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學畢業那幾年,感受到的壓力一年比一年大。
那時候我懷抱著對學術的熱情,如今想來,是一團模糊而虛幻的,甚至根本無法對人說清楚「學術」為何物的衝動。這股熱情鼓動著我一年又一年去參加考試,去試圖擠進那夢幻的學術殿堂,閃著光的象牙寶塔。
我的同學們,出社會的出社會,各自為了生活磨著。
高中同學,讀了不同的科系,一個個發展都比中文系好。我說的是錢,儘管那時候我覺得錢好像很髒,但我不敢承認的是,那些真正動搖我心志的,就只是錢而已。
管院的同學出去實習一個月領八萬,當時初聽到這個數字,我瞬間不知道怎麼說明我那「無價」的理想。
但也不知幸還是不幸,那股莫名的對學術的熱情,亂七八糟的撐著我走了下去。
又或者我該感謝那些陪我喝酒的人,沒有酒,我不知道怎麼過那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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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究所不順利,我意外在社會上多打滾兩年,是當時我一直過不去的坎,去也是如今我最慶幸之事。
落榜第一年,我想著來日方長,笑笑就過了。
落榜第二年,我站在文學院門口,突然看不見未來的路。
第三年,祖母發了病危通知,放棄急救回家,依然掛念著我研究所考上了沒。
我把錄取通知單放在祖母靈前上香的那天,有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那件我以為這輩子非做不可的事,突然變得好輕。
因著這兩年的工作經驗,我接家教、當保全、站健身房、端盤子又到補習班兼差。那些對於生計的焦慮在沒日沒夜的忙碌中,好像暫時消失了。
回到家終於能坐到書桌前的那一刻,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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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殘酷的事實,我接觸了很多研究所畢業投入業界的朋友,問起研究所的訓練、論文,對他工作的幫助,答案都是:沒有。
當然,有人會遲疑一下,說也許還是多少有一點。
但如果我追問,那個也許有的「一點幫助」,值得花三到四年的時間,過著靠微薄收入苦撐、忍受種種焦慮折磨的日子來換嗎?
多數人都會回答我:不值得。
當然,不可否認有人真的在學院裡得到一生受用的能力或事物,比如我,我至今感謝中文系給我的思想訓練。但,那並不來自於我個人的努力,而是來自於幸運。
更諷刺的是,我在學院裡學到這些,與我有沒有把論文寫完無關。我在社會上打滾,也不因為多了一張碩士文憑,而多打開什麼門。
而也許說出來會更諷刺吧,那些早早捨棄學術知識,提早進入業界的朋友,很多人都有了不錯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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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相信,大學或研究所並不是職前訓練所,更極端一點,我也不認為這些學術機構有義務為學生謀職負上太多責任。
若真要不負責任給建議,我會說:讓研究生少做一點跟論文無關的事(比如當助理,幫教授跑腿煮飯掃地),然後領一份合理的薪水。
說難聽點,一個學術機構做得到這些,比每年都找一些「成功人士」辦職涯講座重要一百萬倍。
這些批評很多人都說過,我也不多談了。我想指出的是:學院本身也處於這樣的困境之中,面對時代的變動,很多時候是無力的。
弄清現實的教授,催促著學生趕快畢業,論文就算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追求學術品質的教授,持續要求論文的細節,學生就繼續在學術與現實之間兩頭燒,每天都問自己:我為什麼在這?
這些問題都是一環扣著一環的,也許也沒有誰真的錯了,這是人文學科在這個時代共同面對的困境。
但虛幻的學術熱情像鴉片,困在塔裡的人人手一管,吸著吸著,好像可從故紙堆裡見到了夙昔典型之光輝,又有了走下去的力氣。
喔當然,即便我們考據得再詳盡,卻總是不知為什麼,會忘記那些偉大的哲人與文豪,不是有房有田,就是有金主在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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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些話很艱難,最艱難之處,在於我之所以能有今日的生活,有很大一部份得力於學術訓練。
但,我依然想試著去給一些建議。
其實這個概念很早就有人提出來了,我也只是再次說起。
在讀研究所之前,試著先「出社會」。
很多人提這個說法,是受到國外「空檔年」制度的啓發。國外在高中畢業之後會有「空檔年」,讓學生去思索人生的意義。
以台灣的環境來說,大學幾乎成了義務教育,那麼空檔年推遲到大學畢業再發生,似也挺有那麼回事。
但我提大學畢業生先「出社會」這個概念,背後並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操。事實上我某種程度上認為,「空檔年」的運作是需要一些資本的(至於是不是有錢人的專利,這個問題比較複雜,可以另外找機會談)。
我針對台灣的環境提這件事,尤其是文科生,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為了好好「冷靜」。
冷靜一下,想辦法工作、生活,去想想沒有學術的日子。
休學也好、少修點課兼差也好,總之不要讓生活只剩下學術、助理工作,不要只跟學院裡的人接觸。
試著讓那虛幻的熱情冷卻下來,再好好思考,我到底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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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請每位文科生,試著去面對一件事:
你是不是因為「暫時不知道要幹嘛」,所以選擇「先讀研究所再說」?
如果是(就我所知,很多人都是),那非常危險。
一個人在一個當下能思考的事情有限,我們會因為未來充滿風險與不確定而卻步,但卻步卻未必能讓風險變小或遠離。
讀研究所如果只是延遲了當初的對未來的迷茫,當我們修了課、跟了教授、當助理寫論文之後,只會多出更多我們捨不得割掉的沈沒成本。在研究所畢業(或被論文折磨到放棄)之後,那些曾經的迷茫不會消失,而這些年的「努力」,只是把自己放到一個更無助的位置。
學術能力在正確的位置上才能發揮其價值,否則都只是無用武之地的雞肋。
但有多少人有餘裕做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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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在碩士或博士階段,面臨種種生活的壓力,說穿了依然是收入的問題。
若真要說能回到過去,我會告訴當時的我:
先出社會幾年(也許考上後再休學或怎麼安排),除了冷靜,如果真的對學術仍充滿熱情,那就試著存一點錢。
小錢也好,這筆錢可能是為了某個人生階段的緊急預備金,讓我們在進退維谷時能不那麼焦慮,不那麼折騰。
很多文科學生覺得錢很髒、理財很俗氣,但我必須說,在沒有豐厚資源的情況下,有這些想法都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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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讀書的時候,有種瀰漫成功學色彩的故事特別迷人。
某某人文科系的畢業生,找到某某神奇的創業與經營模式,最後賺了大錢。啊,多美好,證明文科生所學還是充滿價值嘛,只是欠開發而已。
那年我還看過某大律師大談歷史系出路,講了個動人的歷史故事,說這可以拿去開文創冰店,充滿商機。
但我要談的絕對不是這些。
想辦法生存、生活是一回事、販賣人文知識是一回事、用人文包裝商業又是另一回事。
用人文色彩包裝傳統的商業模式,(比如開什麼蘇東坡泛舟公司之類)這種成功故事再多一百條,也沒辦法解決文科學生的困境。
現在的社會有層出不窮的商業模式,但很多時候本質的問題是不變的。
這些光鮮亮麗的,成功把人文學「賣出去」的故事,非但無濟於事,甚至只會增添文科生的壓力:
人家可以靠這個賺錢,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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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話講到爛了,理想的路上,還得有麵包吃。
但我今天想說的是,這可能不是單純的理想與現實拉鋸的問題。
而是某些理想,根本是沒想清楚的一團虛幻空氣。什麼是對學術的熱情,我今日不敢說,但當年卻能侃侃而談。
或者退幾步說,人文學所關懷的這個人間,真的有被放到我們當初的「理想」之中嗎?
生存、生活,具體而言是什麼樣子,這個問題可能要用一輩子去問。而我今日在這說的,不是什麼高遠的、光明的事。
又或者說,這些年來我終於意識到,我所追求的價值,散落在人間的每個角落,象牙塔裡沒有比較多,江湖酒肆裡沒有比較少。
學術學術,人文學終究關心人的問題,但這些問題不止能用論文探問,也不止存在於學術巨擘的字裡行間。
不一定要註腳、不一定要分行分頁分章分節。
一檔股票的漲跌、一則廣告的成效、一間小店的起落、一本書、一棵樹、一頓飯,委實道在屎溺。
很多時候,真正困住我們的,可能是那些我們以為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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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因為這篇文而感到不舒服,我很抱歉。
我必須再次強調,學術給了我很多。我只是希望,後來的人們終於能慢慢看清一些,把學術還給學術、人生還給人生。
那些我所熱愛的學問,沒必要承擔這些,也擔不起。
(原文发布于2020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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