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六期」第五天 沒有雪的城市

從來沒想過會有在城市看見雪的一天。

但事實是，在那平凡得微不足道的星期日早晨，如同銳利刀片劃過冰磚那樣，薄薄的雪一片片飄落。一開始只是一些碎屑般的片雪，漸漸地，伴隨著割人的風，如同漫天大霧，整個城市變得幾不可見，那棟高聳入雲的指標性大樓，也沒人那白色之中，像是整座城市正朝向白色的大海傾斜、沉沒。

當時我正好出門，踩著昨夜的疲憊，準備到兩個街區外的商店買咖啡。回過神時，周遭已經變得陌生。那風雪的襲來是絕對性的，不容違逆的，確實地吞噬雙眼所能觸及的風景，掩沒鼓膜裡原本震動著的聲音。然後才是那冷，直直地突破我身上披著的薄外套，切穿底下掩蓋著的，正從人生巔峰開始要走下坡的身體。平時勤加鍛鍊的肌肉，此刻卻僵硬得無法移動，只能發出微弱的訊號，在原地掙扎顫抖著。

我邊搓著手，邊呼出白色的氣霧，而那在一瞬間就被暴雪吸收，成為大自然暴力的一部分。我簡直就像是把自己送上門的可憐獵物一樣，軟弱的瑟縮著，靜待張牙舞爪的死亡降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凍僵的頭腦勉強轉動著齒輪，但那實在太過於勉強，像是徒勞地推著沼澤中的吉普車一樣，暴露在寒風中的腦袋，不由得鈍痛著。

首先，這裡幾百年來，冬天從來不曾下過雪的。就算是美國總統從華盛頓特區搭專機飛過來，對著我們頭頂上的積雨雲大吼：

「喂！幹嘛下什麼雨？未免太無趣了！不如下點雪，讓這些鄉巴佬知道甚麼叫做冬天的滋味吧！」，也是不可能成真的，否則非洲的人們就不會總是跳著祈雨舞了。

其次，即便是回歸線以北，距離我們很遠的城市，要在這樣平淡無奇的秋天下起雪，那也幾乎不可能辦到，不管是地理上或是物理上，都是荒謬而違反邏輯的。我也算得上是半個科學家，所謂”不可能”這件事，指的就是在理性上是完全的零，是不會存在也不應該存在的東西，這其中並不包含「30%不可能」，或是「今天不可能，但明天也許能期待看看」這樣的東西。

我狠狠地捏了自己的臉頰，除了燒灼感外一無所獲，我仍舊站在街角，仍舊無法動彈，在這樣的漫天大雪裡，仍舊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不是夢吧.」

說起來，今天街上的行人們出奇的少。晨跑者，趕著周末加班的上班族，剛從KTV夜唱歸來的大學生們，無所事事悠哉行走的老人，都沒見著半個。

總之，還是得去買咖啡才行。我努力忍受著冷凍庫般的溫度，快步衝向轉角的便利商店。

「歡迎光臨！」店員笑容可掬地說。

我猛喘著氣，同時在她眼中搜索著不尋常事物的跡象。

甚麽也沒找到。

「一、一杯.熱拿鐵⋯，中杯」

「好的，中杯熱拿鐵，」她輕巧地按著按鍵，「總共是49元。」我往口袋裡掏著零錢，「今天天氣不怎麼好呢，一出門就開始下雪。」「是啊，好久沒這麼冷了。」

她無視我的目光，接過我的錢同時遞給我發票。

「印象中這個城市沒有下過雪的啊，在我有記憶以來⋯」

「您住在這裡多久了呢？」

「二十五年，從來沒有離開過。」

「恕我冒昧，您的記憶想必有什麼地方出了錯吧。」她認真地說，「因為去年就紮紮實實下了場大雪啊。」「記得是十一月初的時候吧，那天風很大，所以我把窗戶關起來。很堅固的窗戶，也許連核彈爆裂的光都無法穿透的地步。在這樣安靜的房間，我躺上床，正準備人睡。」

「向來我都是一沾枕就掉入睡夢中的人，不過那天有點特別，花了一些時間，做了一些深而慢的呼吸，卻怎麼樣都睡不著。就在那等待的時間中，我聽見上方傳來細細小小的聲音。因為曾經學過十多年的鋼琴，任何傳進耳朵裡的聲音，就像是房間裡的大象一樣，難以忽略。那個聲音，沒有規則或是節奏，像是朝著某個方向，極緩慢推擠前進的東西，疏離而冷淡的，但並不是邪惡的東西，我可以感覺到，那其中不屬於任何人的純粹，強烈地吸引著我的內心。」

「於是我摒住呼吸。我那麼怕黑的人，卻沒有起身開燈，只因為怕日光燈把聲音驅散了，就這樣我安靜地躺在床上，想著”這到底是什麼呢？"，聽了整整一個小時，心臟像是為了配合那節律一樣，跳得好慢，我努力地避免眼皮闔上，想把那個聲音完全掌握在腦海中」

「隔天呢？聲音還在嗎？」

「還在，但卻也不在了。」她微笑，將拿鐵隔著瓦楞紙板遞給我，「那是真真切切的雪啊！夜裡下的雪，在屋頂上堆積成小小的冰河，順著15度的斜坡滑動下來，冰晶碰撞和溶解的聲音，像是兩隻手指輕輕摩擦出的溫柔沙沙聲，讓人聯想到海水輕撫上沙灘的白噪音。不過，在日光的照射下，變成水的速度快得驚人，小冰河也就幾乎消失殆盡。而且白天有太多我們必須看著的東西，那個聲音太微小了，即使有大概也聽不見吧！」她嘆了口氣，「好可惜，那是只有晚上，而且是那個十一月初的晚上，才能夠聽見的聲音呦！」「不過還真是奇怪呢，只下一個晚上的雪，和只在一個晚上流動的冰河。」「可不是嗎？」她聳聳局，隨即露出尷尬的笑。

「欸，我好像說太多了，對著一個只是來買拿鐵的陌生人。」

「你敘述得很生動呢，」我說，「讓我也不禁想要聽聽看那特別的聲音了。」

「那可不是隨便都能夠聽到的喔，真的。」

「我想也是。」我笑了，「祝妳今天愉快。」

她微笑著，對我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