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出版】劍橋文青博・大地之下的深邃時間
晚夏熱浪,燠重空氣。蜜蜂在草上盤旋,令人昏昏欲睡。金黃色筆直的玉蜀黍,新刈的綠色乾草,黑色石塊散落作物殘株的田野。看不見的火在地勢較低的某處暗地燃燒,升煙如柱。有小孩對著金屬桶扔擲一個又一個的小石子,叮,叮,叮。
這是 Robert Macfarlane 的《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開篇第一段,中文譯本剛剛在台灣出版,現在已經能在網路書店買到,據說實體書至晚在明天都會上到通路。不才在下是這本書的中譯,在此略盡棉薄有所介紹,多少回報編輯們的辛苦。
「劍橋文青博」是我給 Macfarlane 取的綽號,因為他是劍橋大學的文學教授,同時也是文青風格的行旅作家。雖然「文青」一詞似乎算不上褒義,但他靠著深厚的文學素養和人文思考,將某程度的矯情揉和進既不是論文也不像散文的文章,竟有三分親切與十分自然,讓人不得不佩服,因此「劍橋文青博」其實全無貶義,更多是指涉他別出心裁的特長。
我翻譯劍橋文青博的第一本書也是他的成名大作,《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當時算是吃了些苦頭,光是定稿前與他的 email 往返就進行了大半年。這是因為他經常不聲不響就從劍橋消失,只給來人一個 email auto-reply。往往要過上半個月一個月,他才像幽靈一般現身,若無其事的回信:「哈囉,我剛從挪威回來。關於你上個月問的那些⋯⋯」
不過劍橋文青博是個勤懇實在的人,是典型的有紀律的創作者,這一方面與他的學者身份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對自己著墨的主題確實抱有熱愛。他在《故道》中對這一部份有所敘述說明,字裡行間極富人情溫度與自然色彩。
至於新出版的《大地之下》,其實早在英文版出版(2019)之前就完成翻譯,但後來出版時程因應疫情有所調整,一直拖到今年。我還記得當時翻譯了沒幾章,巴黎聖母院發生大火,劍橋文青博在 Twitter 上放了聖母院尖塔在火焰中折斷的照片。他引用英國小說家 William Golding 在《尖塔》中的文句,表達他對這戲劇性一幕的感受。
遲早會有一聲巨響,一陣戰慄,一段咆哮。那四根樑柱將會斷折有如花朵,而所有一切,石頭,木頭,鐵和玻璃,都會像山崩一般滑入教堂⋯⋯
他說,這是「令人心碎的景象」。
當時整個歐洲都處在某種錯愕之下,而正在翻譯《地下世界》的我,似乎因為翻譯工作多少窺得他的內心。他大概正在回想《大地之下》書中所寫,他深入巴黎地下世界的種種經歷。那些混雜著興奮與期待、恐慌和懼怕的故事。他曾經手腳並用爬過的通道,他曾經伸手觸摸的石灰岩⋯⋯。而聖母院重建的諸多困難之一,就在於無法再找到同等級的石灰岩。巴黎的地下是個已然挖空的世界。
《大地之下》的每一章都訴說著某處的地下世界,巴黎只是其中之一。同樣是石灰岩地區,義大利和斯洛維尼亞邊境的山區則蘊藏著二戰期間的慘酷。劍橋文青博跟隨友人的腳步,來到一個被當成亂葬塚的滲穴旁,看到山毛櫸樹上釘著金屬牌,上面刻著失去人性之詩,詩中書寫尖叫,呻吟,恐怖,以及接近死亡的甜蜜。詩末還有一個註:「任何試圖抹去這記錄之人將受詛咒。」
驚悚程度更甚於此的,還有南非洞窟潛水與人頭漂走的故事。但《大地之下》並不是離奇故事的集合,而是關於地下、祕密、隱藏和怨念的思考,小從個人的生活,大到星系和宇宙。又好像是一趟賦予意義的旅行,在驚奇中奔向時間深處,就像下面的書摘所指出,要在最黑暗沈潛處尋找光明。
深度時間裡存在著可以汲取的危險安慰,是食蓮民族的召喚。既然智人這支人種於地質尺度而言轉瞬即逝,我們所作所為有何重要?從沙漠或海洋的的角度來看,人類的道德荒謬,可謂非關宏旨。價值的斷言微不足道。扁平的本體論甜美誘人,說眾生在終局的毀滅之前同等卑微。在行星恆常起落衰敗又修復的脈絡下,物種或生態系的滅絕根本無關緊要。 我們應該反抗這種慣性思維。確實,我們應該一反其道,將深度時間視為一種激進的觀點,激勵我們行動,而非因此對一切漠不關心。我們以深度時間來思考,不是為了逃離當前煩憂,而是要重新想像現在,以過去步調較慢的塑造與反塑造的故事,來取代當前的急躁貪婪和騷動。在最好的情況下,深度時間有助於我們認清:我們是過去億萬年和未來億萬年遺贈傳承的一部分,引領我們去思索要留下什麼給未來的世世代代。 遲滯的一切在深度時間裡活躍起來。新的使命到來。生命的歡快躍入心靈和雙眼。世界變得異常多樣,再度充滿活力。寒冰呼息。岩石潮信。山巒漲落。石頭搏動。我們生活於活躍不息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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