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大師》創作是為了爭取自由：田島征三的藝術冒險

撰文｜莊世瑩（作家）

台灣的人口持續負成長，2023年新生兒人數來到史上新低。鄰近的日本同樣面臨少子化的衝擊，每年平均有450所學校被迫廢校，日本文部科學省因此於2010年起主導「廢校活用計畫」，希望能活化這些閒置空間。在政府積極的媒合下，廢校有了新的生機，不僅規劃成博物館、美術館和水族館，還變身為福利施、物流中心及農產品加工廠等。

筆者在日本行旅期間，曾多次參訪由廢校改造的展覽空間，也曾入住修葺過的教室，在學校食堂品嘗地方媽媽的手作鄉土料理，對於廢校空間再利用有許多新鮮的體驗。但是身為繪本的愛好者，當實際走進一本「繪本」裡，心中的震撼真是無可言喻。

位於新潟縣十日町市的舊真田小學，在創校130年後於2005年劃下句點。日本繪本藝術家田島征三（Seizo Tashima），應策展人北川富朗之邀，於2009年參加「越後妻有大地藝術季」。原先只是靜態的企劃，在廢校教室裡陳列一些田島的繪本原畫，但是為創新持續奮鬥的田島，想更大膽的創造一個「活的繪本空間」，也就是整座小學就是一本圖畫書。於是「缽&田島征三．繪本與樹木果實美術館」於焉誕生。

這位永遠走在挑戰自我路上的藝術家田島征三，1940年1月9日出生於大阪府的堺市。同時出生的還有他的雙胞胎哥哥征彥，後來征彥也成為一位型染版畫和繪本藝術家。他們的父親原是一名軍人，曾經在中國殺死一名間諜，二戰結束後，他擔心自己會被當成戰犯追捕，全家就搬回了故鄉高知縣吾川郡的芳原村，直到征彥和征三小學五年級的暑假過後，他們才又遷往高知市內。

日本傳統文化認為一個人只有一個靈魂，分享同一個靈魂的雙生子屬於不祥之人，因此這對孿生兄弟在保守的鄉下被視為異類。加上倆人從小體弱多病、身形瘦小，經常被老師和同學欺負，所以兄弟倆不愛上學，老是偷偷到河邊捉魚、野外捕蟲，盡情在鄉野間嬉遊探索。大自然湧動的生機滋潤著童心，成為征三一生創作的泉源。

兩兄弟齊心對抗外來的歧視，他們彼此相愛也彼此競爭，征三雖然是弟弟，但凡事都佔了上風，調皮搗蛋由他領頭，打架也絕對不落人後。在畫畫上，他也表現了早慧的天賦，不受拘束的用色和構圖，表現出渾然天成的超現實畫風。雖然家庭經濟拮据，母親仍提供孩子們顏料和畫材，並請鄰村的繪畫老師指導他們。

征彥和征三有一位非常特別的母親，她是當地的小學老師，也是兩兄弟在學校的老師。她擁有審美的眼光，曾經不畏旁人譏諷她偏心自己的孩子，堅持選派兩兄弟的畫作去比賽。當鄰人聲討孩子們的惡行劣跡時，她默默帶著白米登門致歉，無論兩兄弟在外闖了多少禍，母親從不教訓打罵他們，總是溫柔堅定的守護著孩子，留給他們自我化解情緒的時間和空間。

田島征三在他1992年出版的散文集《絵の中のぼくの村》中，細述了童年時在芳原村的鄉居生活，即使是難為情的往事，他也如實記錄毫不遮掩。這本書出版後佳評如潮，於是由日本導演東陽一改編為《夢幻村莊》，於1996年上映。全片在高知縣鄉村拍攝，並動員了數百位村民加入演出，飾演主角兩兄弟的演員也是一對雙胞胎，透過孩子清澈好奇之眼來觀看鄉野日常，全片竟產生了魔幻寫實的意趣。這部電影後來獲得了柏林影展銀熊獎的殊榮。

當別的孩子在沙地上畫著飛機和軍艦時，征三自顧自畫著他喜愛的花鳥蟲魚。他第一次意識到「繪畫」之美，是從姊姊的美術課本上一幅寫實山茶花圖，他發現原來繪畫之美和實物之美是不同的，並為之深深感動。

中學和高校時代，他幸運的遇到鼓勵他作畫的美術老師，讓他萌生將來想成為畫家的夢想。高中時他曾經在高知聽過日本抽象主義先驅岡本太郎的講座，岡本堅持認為藝術必須在沒有任何暖身或練習的情況下到來，它比較像是一個大爆炸，而不是經由經驗累積。他說：「藝術必須從零開始」，這句話從此深深的銘刻在征三的腦海中。

從土佐高中畢業後，征三於1959年進入東京的多摩大學圖案科就讀，征彥則前往京都市立大學研習染色設計科。這對雙生子一在關東、一在關西，由此步上不同的創作人生。

田島征三在校中十分活躍，1960年就因為高知縣設計的觀光海報，得到了第一屆全國觀光海報金獎和特別獎，新聞也大加報導，還說日後高知縣的旅遊宣傳海報都將由他負責。沒想到縣知事在看海報展時生氣的說：「為什麼只有我們縣的海報圖畫看起來這麼髒兮兮？」於是拒絕讓這張得獎作品在高知張貼。這讓田島感受到巨大的挫敗感，原來自己的想法並不被人接受。

類似的事日後又再次發生。大學老師介紹田島去一家廣告公司當實習生，主管要求他修改設計，當田島拒絕時，主管對他說：「這是什麼？這不是產品的廣告，而是田島你自己的廣告。」當時田島在心裏氣憤的想著：「我是生來為別人做廣告的人嗎？當然不是。」於是就辭職了，推薦他的老師也因此惹了麻煩。

田島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成為平面設計師，但是又沉迷於向世界展現自己的個性，終於在製作畢業作品時，在繪本的世界裡找到了出路。從封面、內容到封底，他可以獨立製作整本書。因為他沒有石版印刷機，就自創「人體印刷機」印法，用自身的重量來壓印圖畫。但這樣做實在太辛苦了，於是他的首部繪本《しばてん》（西魃天）只手做了11本。

西魃天是土佐傳說中的妖怪，有關他的敘述都很零碎，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據說他是一個摔角高手，總是守在橋邊，只要有人經過就要求較勁一番。田島以此發展出一則感傷的故事，敘述流浪兒太郎因擅長摔角而被視為西魃天的化身，村民將他逐出村外，即使他後來義勇的拯救村民，但最後仍遭到村民的背叛。

田島將這本傾全身心力的作品，送了一本給他的學長和田誠。和田誠看了愛不釋手，又拿給童話作家今江祥智看，沒想到今江看後為之落淚，他們應該都感受到了這本書的重量吧！田島得知有人為他的書感動落淚，第一次感覺終於得到了朋友和親人之外的肯定。

今江拿著田島的作品四處奔走，希望能得到出版社的青睞，但都接連被拒絕。最後他把田島介紹給「兒童之友」的編輯長松居直。松居直感受到田島畫中原始的力量，但也指出他沒能掌握童書的形式，因此給予指導和協助，讓他為瀨田貞二重述的民間故事配插畫。田島第一本正式出版的繪本《ふるやのもり》（老屋森林），在1965年發行，他也在同年結婚成家。

《ふるやのもり》獲得赤羽末吉、長新太、瀨川康男、堀內誠一等繪本大師的高度評價，更讓田島堅信自己可以憑藉這本書在繪本舞台華麗登場。沒想到這本書銷量奇差，而且讀者的負評不斷，甚至有人批評：「繪本原來是一座美麗的花園，藝術家請不要自私的用泥土味汙染了這座花園。」田島得知後，反而更賭氣的想：「我偏要痛快的污染這座美麗的花園。」

到處碰壁的田島，得到和今江祥智合作的機會，《ちからたろう》（力太郎）由於故事行文優美，總算被家長接受。然而狂放不羈的田島，當時一心追求藝術表現，雖然創作的是繪本，但是心中並沒有兒童存在。他接下來為松谷美代子重述的民間故事《くもだなんなとかえる》（蜘蛛與青蛙）繪製插畫，由於有小朋友看了引起抽搐反應，這本書就從市面上回收且永遠絕版。

這下田島真的跌到了谷底，沒有人願意給他工作。這時他已有第一個孩子，卻完全沒有收入，於是在1969年，全家搬往東京郊區西多摩郡日之出村，在鄉下種菜、養羊、餵雞，過著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傳來《ちからたろう》獲得第二屆布拉提斯拉瓦插畫雙年展（Biennial of Illustrations Bratislava，簡稱BIB）金蘋果獎的佳音，他的作品在日本一下子又受到了矚目。

再次回歸鄉野，召喚出童年與土地相親的記憶，田島創作了《ふきまんぶく》（款冬花），敘述夏夜裡睡在山裡的一名小女孩，在夢中變成了款冬花蕾。這是一本既美麗又詭異的書，全書蘊含著神祕而寧靜的自然力量，以及對大地母親的崇拜。圖畫以兒童為中心，將小女孩與季節變換、生命循環融為一體，是田島表現兒童觀的關鍵之作，獲得了講談社出版文化獎繪本獎。

1975年，田島以他家養的小山羊「安靜」為主角，展開新的系列故事《やぎのしずか》，猶如一部紙上紀錄片，記錄了家人和小山羊的互動，以及牠成長的點點滴滴。書中明朗的畫風和鄉村恬靜的生活，對1970年代嚮往田園生活的都市人充滿了吸引力，這個系列瞬時成為暢銷書，田島一下子成為了有錢人。

他和妻子開始過著奢華的生活，蜂擁而至的稿約讓他煩到砸壞電話。就在他開始對創作產生厭倦感時，他驚覺有錢人是不能成為藝術家的，但藝術是他的天命。而且當大多數人讚賞起他的作品時，他的反骨精神就更想擺脫這樣的情況。於是他任性的要求出版社立刻停止出版這個系列，直到1981年迫於生計，才又改為偕成社重新出版。

在進行摧毀自己畫風的同時，田島舉辦了多次畫展開拓創作的新格局。他還到滋賀縣學習智能障礙者之家「信樂青年寮」，和青少年一起畫圖、做陶，並將他們共同創造的成果做全國巡迴展覽。此外，他也跟隨日本民謠歌手小室等的樂團巡迴，當樂團演唱時，他就即席在200號的畫布做畫，後來因此出版了《はたけうた》一書。

田島將整個生命投入創作中，不受任何技法的束縛，當靈感奔湧而出時，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他每天都在顛覆昨日的自己，具象的描繪已經不能滿足他，他要探索更抽象的世界。在《くさむら》（球在草叢中）裡，色彩和形狀演奏著觸動心靈的音樂，帶領讀者跟隨一顆球展開想像的旅程。《飛啊！蝗蟲》的圖畫強大而奔放，從中可看到田島以藝術與命運抗爭的力量。這本書榮獲了六項大獎，並以十多種語言發行全世界。

因地方政府計畫在日之出村設立巨型的垃圾處理場，來處理東京都三多摩地區的垃圾，為了守護家園的土地和森林，田島自1990年代起投入保護環境的抗爭運動。期間他創作了形式獨特、一體兩面的《從山裡逃出來．垃圾，丟啊！》，強烈表達他對人類破壞自然的憤怒。他認為垃圾焚燒場就是人類無限慾望的最終處理場，因為人類的愚昧，迫使無數的生物倉皇逃命。書中那些狂亂的線條，喻示著生靈的浩劫就在旦夕之間。

後來因為垃圾場散發的化學毒氣，使得田島罹患了胃癌，他切除了2/3的胃，於1998年移居和家鄉風土相似的伊豆半島休養。即使身體元氣大傷，他的抗爭行動絕不停歇，仍以強大的意志寫下《いろいろあつてもあるきつづける》（無論如何也要繼續前進）、《日の出の森をたすけて》（幫助日之出森林）等文集，終生都是保護環境的捍衛戰士。

田島本就是一位對媒材非常執著的藝術家，幾乎在每一本書中都表現了實驗的企圖。無論是畫紙和顏料的質地，還是從日常生活裡發掘的物質，他都在材料本身中尋找生命。移居伊豆半島後他意外獲得喜愛的創作媒材——每日漫遊山海間，撿拾到大量的樹果和浮木，他將它們運用在繪本和雕塑中，展現他結合生命、素材和空間的嶄新境界。

田島花了3年的時間完成《ガオ》這本書。起初他嘗試排列堅果，但沒有成功，當他決定再試一次時，原來的堅果已經不可用，必須再等待另一年。田島將蘊含著生命能量的堅果排列成一隻山狗，這隻山狗又幻化為各種事物，經歷了破碎和聚合，最後再重生變回山狗，竭盡全力發出驚天咆哮。田島還以樹果創作了不同形式的藝術品，以「生命的記憶」為題，在許多美術館展出。

從18歲後，田島征三和哥哥征彥分別邁向不同的創作領域，期間曾於1996年合體共作《ふたりはふたご》這本書，描繪他們童年捉魚的故事。在創作過程中兩人爭執不斷，但雙胞胎特有的節奏對話，在每一個跨頁都可欣賞到各自鮮明的風格，卻又極有默契的整合，完成一部溫暖人心的作品。2006年，在跨越半世紀的創作之道後，兩人攜手舉辦「激しく創った！！」聯展，呈現了兩個內心極其敏銳的藝術家之間的靈魂之戰。

嘗試過各種藝術實驗，「繪本與樹木果實美術館」給予田島更廣闊的創作空間。他運用大自然的材料，打造了一座嘉年華式的樂園，不僅包含童書的技巧，還有繪畫、音樂和雕塑的元素。田島以空蕩蕩的校舍為舞台，描繪最後在校生與住在校園內妖怪們之間的故事，「空間繪本美術館」的型態，讓拜訪的人都能樂在其中。在這個充滿奇幻色彩的空間裡探險，總覺得故事中三個最後畢業的小孩，他們的聲影仍不時出現，或者猛一轉身，以吃回憶維生的怪物們正伺機而動。

田島陸續為這個美術館創作了《学校はカラッポにならない》（學校不會空蕩蕩）、《トペラトト: おもいでをたべるオバケのはなし》（Toperatoto：一本關於吞噬記憶的鬼的故事）、《ヒミツのかいだん》（祕密的鬼魂）等書，並邀集村民和更多元的藝術家參與展演。這座保存回憶又不斷吸納觀眾記憶的美術館，猶如一件永遠不會完成的作品，仍然持續生長中。

田島以藝術發動的社會實踐不僅於此，在另一個「瀨戶內國際藝術祭」，他也在香川縣的大島創建了一個藝術空間「青空水族館」。這座島嶼過去曾是日本隔離痲瘋病人的禁區，有一段非常悲傷的歷史。田島不想讓悲傷延續下去，因此設計了一個充滿歡樂的水族館，裡面有利用廢棄舊物搭造的美人魚和海盜的模型，還會傳出：「為什麼拋棄我？」的聲音。

田島為這個藝術計畫也創作了一本書《海賊》，這是他少見細節豐富、具有漫畫氛圍的作品。一個天真浪漫的海盜為了守護他鍾愛的美人魚和大海，獨自一人和汙染大海的集團戰鬥，最終仍然失去了摯愛。這本美麗且溫柔的書，充滿了田島的危機感、憤怒感和愛。雖然世界很殘酷，他希望過往的歧視不要再發生，持續進行中的環境破壞能被阻止，因為成人不應該毀掉孩子的未來。

他為人類犯下的種種愚行感到沉痛，而戰爭亦是成人加諸於孩子的傷害。他說：「當人類戴上戰爭的面具，就變成了獸，這個面具一定要被摧毀。」2005年，他加入由日本繪本作家號召、中韓兩國12位作者共同創作的「日中韓三國和平繪本出版計畫」，後來在2012年出版了《ぼくのこえがきこえますか》（你聽得到我嗎？），期盼以繪本獨特的說故事方式，為受壓迫的弱勢者發聲。

田島擁有詩人的耳朵，他可以聽到所有生命的聲音。款冬花仙子、戀愛中的山羊、螳螂冒險家和唱歌的蔬菜，他始終如一的描繪環境周遭的聲音和形象，在現實和抽象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在他的手裡，抽象的符號、文字，一切都變成了有生命的存在。乾燥的枯枝、掉落的樹果、漂流的浮木，連廢棄的學校建築，他都能賦予它們生機，開始一段新的時間旅程。

超過半世紀勤奮的耕耘，這位高齡85的藝術家，已經創作了140多本書，並獲得許多獎項的肯定。年少輕狂時，他曾經把收到的獎牌作為家門前爛泥裡的墊腳石，如今他真正感激那些肯定和幫助過他的人。但他還不打算退休，如果死神找上門來，他一定會說：「請您先回去吧！」因為他還有源源不絕的創意等待實現。

田島以作品向大自然致敬，在他的作品中，自然萬物和人是平等的，同樣在艱困的生存中獲取快樂。他的近作《つかまえた》（抓到）回憶年少時抓魚的體驗，當手掌握著那條魚，生命和生命碰撞的真切感觸，直到現在還是讓他熱血沸騰。他的筆觸大膽鮮活，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回溯過往復歸來，田島依然是個內心熾熱的不老少年。●（原文於2024-01-27在Openbook首度刊載）